听村里人讲,国强家一直很穷。说远了你可能不信,他父亲,他爷爷,他太爷爷辈,哪一个都是穷得叮当响,这可是村人亲眼得见的。
到国强的少年时代,家底薄得透光亮。虽说吃了上顿有下顿,可那下一顿不是红薯就是南瓜,连稀饭都少见。国强身上的衣服总是长不赢手和脚,稀稀拉拉短一截。这儿一个补丁那儿一个窟窿,破破烂烂,不成模样。
俗言说得好,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国强没有好衣服,半饥不饱的肚儿敞在外面,鼻涕像挂面一般缩进缩出,实在不行,就用袖笼一揩。一套衣服穿上十天半个月不足为怪,他总是邋里邋遢,与别人格格不入。
他与我同年,少年心思明亮,想爱就爱想恨就恨,该亲就亲该嫌就嫌,大家都很讨厌他,包括我。
并不仅仅因为他家穷,那个时代,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没有谁比谁更体面。关键是国强闲话多,像个话痨,整天啰里啰嗦,没个正题。
他一直像个女人一样,絮絮叨叨,嘴巴从不觉得累,也不感到渴。但他人很热心,帮东家大娘搭把手,替西家嫂子甩把力,虽然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倒从不吝啬,即使当时没做到,也一直挂念在心,话说得熨帖。
那些妇人不觉得他烦,喜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们却都是开门见山地不喜欢他,甚至鄙视了。
成天灰头土脸,脏不拉叽,嘴上又没个把门的,脑袋不知在想啥的穷酸娃,空有一颗讨好女人的热情心,咱们男子汉谁跟他玩呢。
以他家的经济状况以及他那一副灌满浆糊的脑壳,能将小学混完已算老天施了大恩。
我们高高兴兴地跨进初中的门,国强回家种地了,没什么抱怨的,这本就是他的命。
就是将地犁得再深,土耙得再细,种撒得再多,吃再久的苦,一年到头也就那么点收成,能有什么出息。经常看到国强从畈地黑汗长流地回来,瘦弱的身子被烈日快烤干了,而他拦住我们想打探丰富的初中生活时,没有谁愿意理他,像有人暗地指挥一样,轰然而散。
国强怔立在阳光里喃喃自语,像一棵早已枯萎的小松树,苍黑扭曲。我们对他更不屑了。
国强的聪明孔忽然在某一天就打开了,他东挪西借买了一辆自行车,叮叮当当走村串巷收起了鸡蛋。我们自然捂嘴窃笑,鸡蛋好收,帐他算得利索吗?
要说,国强还真是有眼光,贩卖鸡蛋比土里刨食强多了,而且还像有神灵护佑,他算帐从没出错,没有一个人找他扯皮,埋怨他不公。
甚至,他收的鸡蛋没有一个坏蛋,哪怕再陡再窄的山路,即使是夜里,他从未跌碎过一只蛋。
人们都说,这是他的先人穷怕了,在阎王那儿哭泣撒泼求情,现在让他富一些吧。
自从他收鸡蛋后,别的贩子收得越来越少,有的干脆收不到,而国强总是满载而归。
原来,国强的嘴又占了优势,每到一家,他总与人家婆婆嫂子聊得火热,话说得体贴温馨。他不怕吃亏,顺手给妇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肚子的热心肠。很多人家便只将鸡蛋卖给他,或者攒着叫人带口信让他来收。
那几年,国强虽然又无心得罪一些人,但他也赚了祖上几代人没见过的钱。
后来,农村人慢慢出去打工,鸡越养越少,很多鸡埘都空了,国强也随大流,背起行囊出了远门。
我们也一样,有的读完初中,有的读完高中,便像蒲公英的种子,各自散落在天涯。
这一次,不知是老天眷顾,还是他确实时来运转,国强的榆木脑瓜又闪出了智慧的火花。
他用收鸡蛋赚来的钱一下子租了几套别墅转租出去,做起了二房东。要知道,这还是九十年代,这还是内地城市,从农村出来的打工仔,有很多比他有钱,但没有人比他有胆,有眼光。
他的房子附近有很多建筑工地,小酒馆,很多打工者需要房子。他一挂出招租牌,很快就被抢光。
从此以后,他的打工之路一帆风顺,他当起了老板,且越做越大,腰身越来越阔。
当我们在工地上满身泥泞,邋里邋遢像个叫化子时,他跷着腿呷着茶气定神闲地小憩。当我们像做错事的孩子被人吼来吼去时,他正慢慢踱步到处查看水费电费。当我们一次又一次慨叹“钱难赚,屎难吃”时,他正哗啦啦数着票子手指都伸不直。
当我们一年到头两手空空无颜回家时,他锦衣华服荣归故里风光无限。
我们离他越来越远,只能昂头仰视其背影了。
后来有了手机,天南海北的发小又慢慢联系起来。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就是国强,言语还是有些啰嗦,但我却感到无比的亲切。
联系是越来越紧密了,但我们已不是小孩,已不像原来那么单纯。很多朋友没说上三句便脸红脖子粗,嗓门大得要命,有的已经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了。
国强却没跟我们谁红过脸,每次通话,他都会絮絮叨叨讲些过去的事,兴致高涨。我经常一脸懵懂,因为很多事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其实,小时候与国强的交集确实很少,我们经常抱成团将其排斥在外。
每年回去,国强总会去我家里坐坐,殷勤地递烟,口口声声叫XX哥。我们那儿,又叫名字又叫哥会显得特别亲热,虽然我只比他早生三天。
今年,我们都回去了,又欢聚了一场。有些人不愿意去,但经不住国强的盛情邀请。在这里偷偷说一下,国强会哄女人,当年,我们还心急火燎地四处撒网,焦头乱额时,他就娶得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妞,而且还是城市的。如今虽然已是半老徐娘,但依然嫩得流波溢彩,软糯粘乎。大家心里都像有猫爪子挠,正巴不得看一看呢。
那一夜,我们举起了酒杯。我们贪婪地欣赏美色,我们像个女人一样,将国强围在中心,不厌其烦地说着闲话,云里雾里,没个正题。
那一夜,我们都知道,国强给村里很多贫弱的老妇人,嫂子发了一笔不小的钱。很多人的过年货都是用他的钱买的,他还像当年一样讨女人喜欢。
他没有当着他们的儿子,丈夫的面,因为他们曾经嫌弃过他,讨厌过他,鄙视过他。
虽然现在他们并不,也想像妇人一样绕着他,但他们毕竟是男人,又希望头一直举在别人眼前。
我们看得出,国强会哄女人,也会哄男人。
网友评论
你把国强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