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疲力竭

作者: TempoHouse | 来源:发表于2018-12-13 04:41 被阅读11次

  从屏幕上抬起头来,陈科感到天气突然有点太冷。他瞟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快要七点钟。陈科推开椅子站起来伸展自己的腿。昏暗的房间里有种微妙的无趣气氛,让他一下子烦躁起来。于是他愤愤地锤了一下桌子,他妈在自己的房间内高声问:"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陈科最快地接上:"没事!" 然后他顿了一顿,又说:"我出去一趟。"

  "又要和谁出去玩?女朋友?"

  陈科想到自己不太顺畅的感情生活,非常不喜欢这个玩笑。他把胳膊搁在窗台上,整个区上空绚烂的霓虹笼罩着其下孤寂的街道一起涌到他的双眼中。他想,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多事,每个人从这头跑到那头,到处乱跑,大家碰见就碰见,散伙就散伙。他有次春游碰见一个多有意思的人:坐在过山车旁边的椅子上,穿着不同的、但一样蠢的校服,发现都喜欢昆汀,在那里聊天,结果散伙就散伙,最后都不知道互相叫什么名字,握一握手就结束了。想到这些事,还有所有一切已经大概掠过的人,那些凄风苦雨鸟语花香,都让他难受。

  他在那里呆了一会儿,转身从床上拎起衣服穿上,走出房间穿鞋。母亲的声音越过门传来:"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不会太晚吧。"他把鞋穿好,开门就走进了凛风。

  华锋约他和顾剑出来玩,之前他们之间有过一点误会,华锋把他们好友都删了,不过毕竟是误会,过了一个礼拜又把好友加回来,正好一个暑假没有碰头,借这个机会碰个头。陈科知道华锋主导的见面一般会跑到什么酒吧里,这听起来很不错,他只希望最后不要花太多钱就好,他当月光也不是几天的事了,总归要留点钱下来给剩下几天用。他要先在副中心和顾剑碰头,然后再去找到华锋。

  整个暑假都在打电脑,基本上没有看书,看了一点电影,想写的东西一样都没写。陈科把手叉在裤袋里,有点憎恨自己。他也差不多习惯这种憎恨了。他点起烟来,和便利店的阿姨打一个招呼,拐进一条巷子里远离人群,一边在黑暗中避免跌倒一边想上次与华锋见面已经是上推到毕业典礼,现在都已经快三个月了,不知道华锋怎么样了。他在地铁口前站定,盯着白炽灯光大口吸完剩下的烟,理一理衣服就走进去,可惜仍然没有抢到位子。他靠在门上,跟着列车上下起伏。每一次静下来没事情做,他都开始想的太多,随之立刻开始心情低落。小规模聚会他们常有,可是所有人大家一起吃饭上一次已经快一年了,就是送顾剑艺考的那一次。现在肖闭杰要去重庆,尉伟要去澳门,罗渣去常州,说的刻奇一点,大家真的要散落四方。

  陈科对此的确难过,可他没有什么想哭的感觉,只会异常烦躁,就要被人胡乱打了一顿一样。他有点想乱砸东西,胡乱杀人,摧毁列车到处放火,锤地高吼,这些当然不行,就是他现在最少的需求,再点一支香烟,左右望去在这千人一面中好像也太难。他轻轻地、不被人注意地锤了几下车门,希望赶紧到站他好下车抽烟。

  他一边考虑一边给顾剑发消息,等下了车出了站,顾剑才姗姗来迟回了消息,很符合他一贯风格。陈科很羡慕他,因为顾剑可以做到不管身体上还是心理上总有一样保持充实,因此根本不用焦躁地一遍又一遍把手机拿出来。

  陈科绕过城市广场,跑到某个暗淡的区域,在一盏路灯下找到了顾剑。他们先不说一句话,顾剑抬一抬下巴,陈科把烟递给他又给他点火,互相吐一口烟再开口。"怎么样?" "嗯,还不错。华锋要我们去哪里来着?" 陈科翻了翻手机:"XX路。那是……" 顾剑思考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在XX大学附近。我们走起来说吧,打的过去。" 他们迈开步子,走到路边。陈科又吸了口烟:"C++吧?那不是门语言吗。大概是华锋打工的地方吧。"

  "嗯。诶,出租车!上车聊。待会儿你出打的的钱哦!"

  "我去你妈的,你知道我的,我哪来钱啊,请你请你。"

  "嘿,我身上一共一百块钱,还没有交通卡,待会儿去玩的钱我都要问你借。"

  "借你妈臭嗨,不如立刻离开,跳车吧你!"

  司机说:"嗯?停车?"陈科赶紧说:"没事,没事。"被摆这一出,两人都安分一点下来。

  "你真的只有一百块?"

  "我看看。"顾剑掏出皮夹自己数了一数,陈科看到大概一百六七十块。

  "一起祈祷华锋不会乱坑我们钱吧。不对啊,他如果在那里打工的话他会不会是托啊。"

  "嚯,就拉我们过去,诶陈科,你怎么样啊,来喝酒啊,最后拉过账单一看,哎呀,一千块钱!"

  疯狂地大笑。陈科知道大概又得吓出租车司机一跳,甚至于会让他在心里对这两个年轻人嗤之以鼻,但是他很久没这么开心了。他停下笑声问自己:"怎么搞的?为什么高考之后还这样?你要不要去看看医生什么的?" 但他又感到绝望,因为每次憎恨烦躁混杂在一起时才是他真正写东西的时候。

  他用莫名其妙疲惫的双眼向车窗外扫视一圈,又用莫名其妙就冷冰冰的双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景致飞速的过去,陈科说:"这里我好像来过,这条是什么路?" "已经近了,XX路。" "听都没听说过。" 他把头向后靠,放松身体,感觉自己简直要睡着。

  算好在睡着之前,出租车成功把两人送到目的地。陈科回了顾剑一个白眼,拿出交通卡去刷。他鞠身递交通卡时在路灯昏黄的光下看清了司机,是个二三十岁的人,烫了一头蓝发。

  于是他们就站在C++红色招牌前。顾剑说:"华锋就在这儿打工啊。"

  "大概吧,我们上去咯。华锋来接我们上去吗?"

  "他不回我消息,上去吧。"

  他们推开木门,从楼梯踏上去。这地方贴的标语说是年轻人聚会的地方,不过灯光灰暗,复古的装潢给人奇怪的感觉。人也不多。他们现在楼梯口四处环望一圈,没看华锋人。于是他们又在整间店里逛了一圈,仍然没有华锋。一个侍应生走过来:"两位有事吗?"顾剑就说:"你们这里有人叫华锋吗?"

  "华锋?"

  "就是一个个子不高,有点黑,还很嚣张?"

  "我们这里好像没有这个人诶…老马!我们这里有人叫华锋吗?"

  一个声音从死角传来:"谁?"

  "华锋!"

  "姓华?没有。"

  气氛于是尴尬下来,顾剑说:"没有吗?那……我们再等等吧,你先走好了。" 侍应生带着异样的神色走开。顾剑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叫陈科坐下:"有烟灰缸,抽支烟吧。"陈科给他递烟,自己也点上,却不无忧心地说:"这个地方要真烧起来,不得了啊。" 顾剑被这种近似被害妄想逗笑:"那你熄掉啊,哈。" 陈科也笑:"你也在这里,烧起来这波不亏。"

  这时那个侍应生又过来了,他用一种质疑的眼神看看陈科又看看顾剑,又用不容分说的语气说:"两位要先喝点什么吗?" 陈科和顾剑做了点眼神交流,认为光坐在这里抽自己的香烟的确不太好,况且这个侍应生有种让人下不了台的潜质。陈科说:"你把酒水单拿过来我们看看。" 侍应生于是立刻把酒水单放在桌上。他们看了一小会儿,顾剑说:"我来一瓶科罗娜啤酒。"

  "有钱啊兄弟。拿瓶百威给我就好,麻烦你。"

  侍应生点点头就走了,近距离观察一个人在短时间内就从一种威胁的表情转换成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经历。陈科把烟灰缸拿到面前,弹一下烟灰。

  "最近喉咙老是不舒服,我离肺癌不远了。你怎么样啊阿剑,有没有找到什么女孩子。"

  "你当我华锋啊,笑死我了。我说过了,我暂时不考虑谈恋爱。"

  "你不谈恋爱还一个礼拜撸一次,请问你是哪一种反人类的存在?日,你这张脸,往阳台上一站,女孩子冲上来,不知道要摔死多少。"

  "去你妈的,一礼拜撸一次不正常吗?我又不是你,看见个女孩子就想上。我是被高中搞怕了。"

  "我看见个女孩子就想上,可是我上了吗?没有啊……啊!是啊!我想起来那桩事了!你是个阳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信不信我马上站起来掐死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要不要印度神油?哈哈哈哈哈……"

  "我说了那次前戏太长了,天气又冷的要命,后来真的不行了。妈的传来传去我变成阳痿了。我说的是之前和另一个想女孩子表白那次。我就发了一句:能聊聊天吗?她回我:对不起,我们是不可能的。隔天就和何俊在一起了。我本来和何俊关系不错,那天之后没讲过话。" 他摆摆手:"我本来还要和他一起搞微电影的。"

  这时候两瓶啤酒送到,侍应生利落地打开瓶盖,快速离开。

  陈科被这个故事的结尾搞的有点消沉,与顾剑碰了下酒瓶:"这种事一般都是开口说一句就没事了的,世间何必这么复杂呢。"

  "那谁开呢?"

  "谁开呢?"

  "谁开呢?"

  陈科摇摇头,气氛真是凄凄惨惨。他又举起瓶子,向顾剑致意,喝下一口冰啤酒:"人生在世这种事最多了。大家互相认识,出了点什么事就像跳火车一样,还不是绿皮车,是高铁,唰一下过去,根本找不到回头的机会。你认识姚欣晨吗,咳,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初中和你一个班的。她一天到晚在空间里转鸡汤,真的懒得看,看见她名字就划过去。但是前几天她又转了一条,倒蛮有道理的:很多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大实话,真的只能走一段,大多人过去了就过去了。人生在世多少事,十年江湖一锅粥。"

  顾剑微笑着说:"我们才几岁,就十年江湖一锅粥了,你也真好笑。" 陈科黯黯地说:"就是这个道理,不管是十八岁,二十八,五十八还是一千八,都是这个道理。" 顾剑又笑了两声:"突然就心情不好了干什么呢?很多人只能陪你走一段,也有很多人可以走很久啊。我们做兄弟几年了?五年了吧?开心起来嘛陈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陈科举起酒瓶:"好,开心开心。讲起来,华锋人呢,他放我们鸽子?" "是哦,我刚刚反应过来,华锋呢?他还是不回我消息。" "指不定碰到车祸,送去抢救。" "我们再等等,等到八点半他再不来我就走。"

  他们呆在那里乱聊,几乎喝光两瓶啤酒。等到八点四十,华锋才带着一个自己的朋友姗姗来迟。这个朋友顾剑和陈科都不认识,打完招呼后气氛一时冷场。陈科和顾剑站起来迎两个人入座,华锋却说:"坐这里干嘛,坐到那边去。"指指一张大一点的四人桌。于是两人也过去坐定。华锋介绍说:"钟智,叫他屌钟就可以啦。"这种称呼陈科顾剑一时自然叫不出来。华锋又介绍:"陈科,叫奶包就好,顾剑,叫导演。" 顾剑发动反击:"华锋,叫小黑就好。" 华锋上去与顾剑闹了一顿,陈科又发了圈香烟,气氛轻松下来,两人和钟智以兄弟相称。顾剑问:"华锋,你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慢才过来。" 华锋摇摇手指:"这算什么晚,夜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钟智插进来说:"华锋这个人不要太搞哦,约我出来吃中饭,我想去就去嘛,还带个小姑娘来吃,这下我尴尬了。吃好饭还打桌游,打好桌游再吃晚饭,本来还打算三个人来这里吃老酒的,我跟华锋讲,三个人再来吃酒我不干的,到时候他和小姑娘卿卿我我,我怎么办啊?他才让小姑娘走请你们来。" 陈科笑着说:"原来我们是备胎啊华锋。" 华锋啧了一声:"你们都很烦,以后出来不叫你们了。来来来先看喝什么。" 顾剑把刚刚的话题带过来:"华锋,我现在手头紧,你要是当酒托骗钱我是没钱的哦,我先说清楚。"华锋忿忿道:"你们怎么都这样的,这次是出来没钱,上次是讲好出来放我鸽子。" 上次这桩事,陈科顾剑尉伟谈下来一致认定根本没和华锋讲好过。不过尉伟讲华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本来好友都删了,现在加回来实属不易,他说讲好过就讲好过吧。陈科顾剑因此一声不吭。华锋说:"这样,先买桶啤酒,我、屌钟和奶包出钱,就当请你了,待会儿转场再买酒顾剑你就自己出。"

  "什么,还要转场?"顾剑弹弹烟灰问。

  "当然转了,另一个地方今天有活动,喝酒便宜。" 陈科调侃说:"跟着华老板真是忙啊。" 然后掏了三十块出来去买啤酒。不多时,一桶三升的啤酒上来,下连龙头。华锋又要了四套骰子,他们开始玩一种五个骰子的玩法,二打二,挺费脑子,陈科搞不大定,多喝了四五小杯啤酒。

  陈科感到尿意袭来,打个招呼叼着香烟去放水。顾剑也后脚跟进厕所,对着两个"泉"放水,一时无言。陈科抖掉最后几滴,说:"好久没这么完完全全快活了,高考成绩也出了,真的是没什么好多想,就是快活。"

  "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你就这么…糟?甚至在高考后?"

  "比之前总归稍微好一点,管不了这么多了,走。" 醉意有点上头,让人感到异常舒适。他们跑回桌子边上,陷回沙发里,又捞了一杯啤酒喝完,再次冲进骰子大战。结果仍然一塌糊涂。陈科哈哈大笑,离开牌局,跑到阳台上去吹风。顾剑华锋钟智也跟着跑来阳台,四支香烟,四缕青丝袅袅飘向黑天。反正大家也不明白怎么一回事,突然就不说一句话抽完整支烟。

  随后他们又玩了一会儿,把啤酒喝到一滴不剩。谈话间陈科知道他们管这种游戏也叫梭哈,不禁想起高中时候无聊组织大家烂赌梭哈,五毛钱一张牌,来回几瓶水钱。陈科玩来玩去,C++内的空气又变得火热,好像空调失灵一样。他感到耳朵很难受。算好这时眼看啤酒喝完,华锋提议转场。大家一致同意后就立刻结了账。

  他们又纠结了一会儿谁来付车钱,挤进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华锋对司机说:"五号湾。"司机点点头,出租车发动,向着另一个陈科不知道的方向前进。

  司机一边开,一边不带询问口气地、下论断似地问:"高考后出来玩。" 华锋不说话。陈科回应:"嗳,是的,乱玩。"

  "蛮开心的嘛,接下来干什么去?"

  "去喝酒。"

  "我看你们喝过了嘛。"

  "换场,再喝。"

  "厉害,"司机的视线没有一秒从前路上移开,表现出一种阅尽沧桑的平静,"喝的太多要头痛。"

  华锋终于开口说话:"陈科不会喝太多了,我们要看住他的,以前出去春游,在那里狂喝烈酒,醉的一塌糊涂,笑死我了。"

  "哇,都快两年了你们还在说这个事,你们真是巨鸡巴烦。"陈科无奈地说,露出苦笑。钟智坐在副驾驶上饶有兴趣地问:"什么春游?" 华锋说:"待会儿换好场告诉你,真他妈太好笑了。" "怪我咯,你们坐在那里喝茶,也不来管我。"陈科说着,试图在后排狭小的空间里翘起腿,很快放弃。

  出租车飞快略过很多街景,各式各样的街景陈科看了感受都不一样,那些二三十年前的老式小区镂花围墙在相隔甚远的路灯照射下,只映出黯黯一段,真是无限寂寞。偏偏这段路全是此番景象,又没有人,偶尔看得到几只野猫。

  陈科眼睛发酸。

  他眨眨双眼,把额头抵到车窗玻璃上,从窗玻璃上看倒映出来自己的脸。这张脸带着的确难看的五官,如果说扁平的鼻子尚且可以忍受的话,过分外凸的下巴让人很不舒服,好像猿猴一样。这张脸上有着阴郁的表情,但看起来更加近似于感到无趣。

  "丑脸。" 陈科非常低声地说到,在这辆飞驰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出租车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与厌倦,他想打开车门跳下去,可是出租车左边的门是打不开的。

  车子开过那一大片暗淡的外墙森林,终于重新进入霓虹辉煌的地区,最后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综合商业广场边停下来。大家鱼贯下车,只留顾剑刷卡付钱。

  陈科活动腿脚,跟着华锋走到地下一层某个酒吧里,贴着整副海报的喜力广告。门口穿着两件套西装的侍应生看起来在欢迎客人。陈科有种不好的预感。华锋上去问了两句,带着几乎绝望的表情回来说:"两百二一个人入场,酒水畅饮。" 华锋他知根知底,顾剑肯定没办法掏出二百二。而陈科掏得出,但是不是很乐意掏。他深知自己沉迷酒精,如果摆在面前无限的酒水,那么他百分之一百二的不可能控制住自己。如果喝醉,他只想在外面找个旅馆睡一夜,他并不打算这么做。现在已经快十点了。

  华锋绝望地摇头:"我以后真的不和你们出来玩了,来了么又出不了钱,我在这几个服务员面前多尴尬,我以后不能来这里了。" 大家搞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于是保守地轻轻嗤笑。"那接下来怎么办?"顾剑问。华锋想了一下:"楼上还有个吧,不算贵,去那里吧。"

  "华老板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华锋笑出了声:"跟着老板混你们倒是出钱啊顾导演,我们去下面嗨吧!"

  顾导演连连摆手,放低声音用庄重的语调说:"不敢不敢,华老板财大气粗,我们这些小角色怎么敢和华老板比,不敢不敢。"笑声更加响了。

  他们于是又被华锋带进二楼上另一间酒吧,第一眼看,这间比C++亮一点,陈科注意到这里的人多,到处都是看起来像荷兰水手一样的外国人在喝酒,还占领了两张台球桌。但华锋带大家拐了几个弯后又坐在了全吧最暗的角落。陈科甚至有点怀疑他是存心的。

  四号人坐定。侍应生又一次递来酒单。华锋说:"点点什么烈的吧。" 顾剑以他想保持清醒为由拒绝了,钟智也摆摆手:"不想更醉。" 华锋说:"你们这些人,没劲,来来来陈科,我知道陈科一定会来。" 陈科不置可否。他不想再喝醉出丑,但是也没办法抵御诱惑。他看了看,拿不准主意。华锋,刚刚还在出租车上提到那次事故的华锋,现在则循循善诱:"你要一个怎么样的标准?要不要很醉?" 陈科摇头:"不要太烈,但要带点劲。" "那么喝这个。" 陈科看看华锋手指的名字,没有灯光勉强看清,吓了一跳:"今夜不回家?你在逗我吗?"

  顾剑说:"好嘛,今夜不回家。陈科,不回家了?" 华锋则试图让陈科安心:"名字而已,不要听那个阳痿胡说八道。这种酒不太烈的,也就一般。点伐?" 陈科决定屈服,点点头:"上啊。" 华锋点了另一杯鸡尾酒,但他们尚不满足,最后四个人又点了管水烟。

  水烟先到,一个巨型的油灯状的东西,顶端烧着不知什么东西,上插四根软烟管。陈科用其中一根吸了几口,简直没有任何感觉。他放下烟管,斜睨着这劳什子,这东西根本没什么快感,除了淡淡的草莓香味外一无是处,可是卖的死贵,要68块钱。再环顾一周,点的人还不少。陈科想,稍微包装一下,猎奇心理就会让人点第一次,而装做高级的欲望会让人点第二次,有这种心理存在,这酒吧就永远不会垮台。而且想明白这点后,整个酒吧喧哗热闹的气氛显得有些虚伪,反体制的意味也大大减少。这给他的心情多少带来一点影响,但是他知道出来胡乱玩乐的要点主要在这些天生反骨的友人身上,所以酒吧如何如何,体制如何如何,资本如何如何并不太重要。

  之后陈科的酒上了,鸡尾酒杯里的酒液看上去很疲软,像红酒一样。不过等到侍应生用打火机把酒液的上层点燃,像魔术一样把着火的酒液倒入另一个杯子里时陈科提起了兴趣,现在它看起来没有这么疲软了,绚烂至极。

  等到酒端到面前,陈科下意识地用化学课上招气入鼻法扇了一点气味进鼻子。虽然看起来仍然很像完全无害的红酒,但是浓烈的酒精芳香扑鼻而来,使陈科一时心醉神迷。他举起杯子向华锋致意:"好东西。" 华锋也向他举杯,其他两个人也举起自己的啤酒瓶,互相致敬。

  "今夜不回家"入口也够劲,但是没有葡萄酒、黄酒的酸涩劲,也没有威士忌伏特加之流的充满侵略性的、直接的酒精冲感,却有一种极具欺骗性的香甜口感,诱骗着陈科喝下第二口,哈出慵懒的热气。

  等到所有人把酒杯放下,钟智终于有机会开口询问他在出租车上听到的那个有关某次秋游不完整的趣闻。华锋靠在小沙发上说:"让陈科自己说吧。陈科,给个火。" 陈科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然后把打火机丢给华锋。这个故事陈科、顾剑在不同场合对着不同人说过很多次,尉伟在的场合还会补充或者干脆添油加醋,像是经典群口相声一样。不过这个故事中有种史诗的气质,陈科不介意再说一次。

  "当时春游嘛,我们几个人,我,顾剑,华老板,尉伟还有几个朋友打算喝点酒什么的,然后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瓶烈酒……"

  钟智打断陈科的故事,用惊讶又赞扬的语气说:"你们好屌啊,春游带老酒啊!"

  华锋不无骄傲地说:"文科班!"

  陈科也点点头,嘴角抑制不住地浮现笑意:"我们这班人,史上第一好玩的班,人都足够有劲。不管这个,接着说,我们都带了酒,烈酒。威士忌、伏特加、朗姆啊…朗姆!朗姆是华少爷带的,我带了伏特加。春游惯例去两个地方,第一个是什么鬼,花海?整个就是个大公园,讲道理什么都没有。但那时候我们带酒的没聚起来,我就自己随便喝了点,没喝太多。然后换场,像我们今天一样,但是我们乘大巴。然后去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古镇。这次我们一下子聚全了。讲起来我们还拉了王冰呢,王冰哈哈哈哈哈哈,一点酒都不会喝,老好人,也是聪明人,一点酒都不会喝。我们就一起闲逛了一阵子,还是……我们先吃的面?我说错了吗?"

  "没错,我们先逛了一阵。"

  "嗯。我们先逛了一阵。顾剑我记得很清楚,买了好几个粽子……我从小到大不喜欢粽子。我们一路走,一路喝了一点,然后就已经中午了。有的时候回头看看,所有好时光过去的太快了,到今天已经一年多了你敢信?……接着说。中午我们吃面,等位等了很久,还不好吃。我们就在那店里喝起来。喝了一小会儿,真真一小会儿。结果这群混蛋走的时候就说不喝了要去醒酒了。就是你们几个混球!" 他指指顾剑和华锋。钟智问:"当时是喝了多少?" "一点点,真真一点点。" 钟智大笑。顾剑反驳说:"你说一点点就一点点啊,你的一点点对我们来说可能就够量了。" 陈科摊摊手,继续说:"反正就一点点。他们要去醒酒。跑到一个茶楼上喝茶吃瓜子。他们管他们喝茶,聊的开心,我坐在那里继续喝。一个塑料杯子,倒两指,哗一口喝掉,倒两指,哗一口喝掉。他们也没阻止我。"

  "谁他妈会注意你在那边狂喝酒啊,我操钟智我和你说,他在那里和我们谈话,神色如常,我们也没注意他在喝什么,根本不知道他醉成什么样子。"    陈科接口说:"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几种酒混着喝,可能也有影响吧。喝到后来,舌头已经麻木了,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喝酒。两点多我们要去集合了,一直到这里我都记得很清楚,还是我提议时间晚了,去集合。但我一站起来,向后转个身,有个小台阶我绊了一下,直接直挺挺倒下去,脸朝下,啪!" 这个场景也说了很多遍了,大家还是乱笑。

  "然后我所有的记忆到这里为止。之后一直到四点半,我一点东西都不记得了。"

  "哇,喝到断片啊。" 陈科点点头,呡了一口自己的就。因为断片,接下来的趣闻就是顾剑的专场,顾剑开始大谈他和尉伟如何千辛万苦把陈科搞回学校;他又是如何在把陈科托付给尉伟回家后再接到尉伟的电话听到尉伟大呼"搞不定!"再过去帮忙;陈科则是如何在出租车上大叫:"避雷药水!我要跳伞!";一个老太婆是如何经过丑态毕露的陈科,说"败家子!",还有陈科如何疯癫到在XX大学附近遇见黑人,并对他们狂比中指狂说Fuck U的。讲到黑人的部分时,喜剧因素高的像不真实的一样。

  但是陈科越发感受到一种失落乃至于悲伤,这段记忆清晰的像昨天一样,实际上现在他高中都毕业了。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回望往事不要想太多,然而当一个人满怀着自负,却处在举目四望仅有的黑暗之中时,很难不去回忆美好时刻,再将他们美化并接近无限,这样这个自负的人就沉浸在Great Old Days的自我陶自我伤感中以此逃避那仅有的黑暗。即使在高考后这黑暗也没有明亮一点。

  陈科眼睛发酸。

  他又呡了一口"今夜不回家",不顾顾剑的反对抢过他的啤酒喝了一大口。此时他理所当然得再次感到膀胱发紧,于是去上厕所。

  厕所在一条宽阔的走廊尽头,走廊的设计居心不良,鲜红的墙壁上印着大量波普图案,螺旋、波点,以及几条不甚雅观的涂鸦评论,让人醉的更厉害,而越醉的人,如世人所知,越想喝更多。陈科撑住已经有些虚的双腿,放完水后记得拉上拉链冲水,然后洗手。他没有费心去擦手,把左手甩半干,右手在牛仔裤上揩干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正好有人在空间里发初中的动态,他看着初中校园的图片,寻找着自己曾经站立过的那个窗口。初中是真正的Great Old Days,他真的不用想太多,也做不到想太多,喜欢的人给他个好脸色他就能开心的上天,趴在悬空走道上望着那座建了十年都没有建成的啤酒城堡。当时他更加自负,绝对自负,可谓意气风发到愚蠢的程度,在太阳下和同学在操场上散步;往瓶盖上戳洞向人射水,他会觉得世上只有自己最聪明,坚信前途一片光明。

  他是如此醉心于回忆,以至于迎头撞上另一个酒客。

  陈科抬起头,说道:"抱歉。"

  "你他妈不长眼睛啊?!"

  这个粗鲁的回应让陈科感到吃惊,他看看这个酒客的脸,一脸横肉上放置着一对猪眼睛,一个比陈科还塌的鼻子,一张大嘴,染着极其糟糕的金色头发,事实上根本是营养不良的枯黄色,脸色带着醉汉特有的红色,陈科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如此不堪,因为他喝多之后脸色是越发惨白的。这人还穿一条T恤,就是那种永远印着不知所云的fashion和style的蠢T恤,陈科想扯烂所有这种T恤。

  这些人身攻击似地评断在陈科心里过了一遍,日后他会想到,如果这个人不是这么粗鲁的话,他会认为这人是个长着典型东方人长相的普通人,喝的醉醺醺的,有一种野蛮的可爱感………但现在不是日后。

  陈科不耐烦地说:"我说了我很抱歉。" 他想尽快摆脱这个烦人的插曲,这一下使他心情变差。

  酒客逼近陈科说:"说一声道歉就可以了?老子的衣服都脏了!" 原来他自己端着的酒泼在了衬衫上。陈科看看被这人踩脏的鞋子,心想世上的确是有人喜欢不管不顾地惹麻烦挑事,他怀疑这个挑事者自己都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他问:"那你要怎样?给钱?你就要这个?" 酒客一愣,继而暴怒:"你他妈很嚣张啊!你什么意思!"

  陈科摊开双手,不置可否,向后退了两步,和这个人保持距离,用冷淡的眼神看他。另一个醉鬼来了,竟然还是第一个的伙伴,他略微从同伴这里了解了情况,立刻做出要杀人的表情,要陈科"跪下道歉"。而陈科看着他涨红的脸努力不笑出声来,因为太想劣等猪肝了。这时顾剑走过来,酒客背对他,没有看见。陈科向他递了一个眼神,他一声不吭地立刻回去了。这时陈科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终于激怒了猪肝,第二块猪肝于是挥拳上来。在酒精的影响下,这个也许三十岁出头而可能一事无成的人的拳速太慢了,陈科用胳膊挡住,一拳打在这块猪肝下颚上。

  当第一块猪肝也对他出拳时,陈科仿佛感到一阵电流传遍全身。他有好几年没有打过架了,至少高中三年因为找不到机会而没有认真出过一拳,现在机会终于来了。陈科知道自己有些肥胖,有些迟钝,但对自己下手的分量还是很有信心的。他可能不是海明威,但一定比普希金好。陈科同时还想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很多电影里表现打架会省略过程,只表现败者(几乎没有伤痕)蜷在地上任由胜者踢打。他们为什么不站起来?对方又不是专业摔跤手。如果陈科处在那个位置,他会找一切可能的东西插进攻击者的喉咙。

  因为迟钝,他很快挨了几计老拳,很幸好没有敲在鼻子上。他的嘴角被打破了,也没有办法防御两个人,肋骨那块被打的很痛。不过他很欣喜得看到一块猪肝的嘴角也破了,而且眼睛也挨了自己狠狠一拳。

  陈科不用想太多,因为他晓得自己的人马上就到,所以他尽可能在这短短的搏斗里享受拳头击中别人与击中自己的双重快感,这是一种原始的、经典的、甚至可以说有一些老派的快感,给人一种伴随爵士乐滑步的错觉。而他的人的确很快就到了。

  他在缠斗中听到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在干嘛!"

  两边停下打斗。华锋顾剑钟智赶过来只花了一分半钟,如果不是拜托服务员帮他们看着位子还可以更快,陈科在心底为他们叫好,在这短短的决策时间里,钟智顾剑没有忘记带上啤酒瓶,华锋虽然没有带什么,但他可能是四人里高中三年唯一一个打过架的,别说顾剑还学了散打与业余拳击了。他们等于把那两个人堵在走廊里。

  华锋喊完开场白后又高声问:"还好吧陈科?" 陈科转移一下身体的重心,换了一个随意站姿说:"你们包也甩在桌子边吗?当心别被人偷了,我钱包也在包里。" 华锋笑笑说:"我们跟服务员说过了,看谁敢偷。"

  "那我钱包丢了你赔啊。"

  "赔赔赔。怎么,打架啊?"

  陈科刻意漫不经心地点了支香烟,摊摊双手不置可否。两块猪肝现在茫然又紧张地前后张望。华锋笑眯眯得对他们说:"打架嘛,一起啊?" 第一块猪肝的脸甚至更红:"你们他妈的一起的?人多欺负人少?" 华锋突然收起笑脸:"管我什么事?你想单挑?哪种智障会单挑?我们还有家伙,你管不了我们,我们也不在乎,怂了?"

  陈科决定打个圆场,他不打算大打一场,头破血流,这样善后会很麻烦。看看猪肝现在紧张、不知所措的表情已经够他开心好一阵了。他看到当华锋说完话,钟智和顾剑立刻向前走了两步,两块猪肝则向陈科的方向退了两步,陈科简直要捧腹大笑。但他克制住了,等到这时才加入干涉。他摆摆手:"没事啦没事啦,人生在世谁不会出点矛盾?出点矛盾随意乱打也算干净爽快。我提议,您二位向我道个歉,我再向您二位也道个歉,这事情就过去,你看怎么样?" 气氛沉默了一会儿,一个瘦弱的保安在一旁不安地看着局势,另一个保安则看起来随时准备把两帮人一起丢出去。

  猪肝们权衡了一下利弊,向陈科又靠近两步,陈科盯着他们,做着防备再挨一拳的准备。但对方没有再出拳,而是用极低的声音说:"对不起。" 陈科简直开心到要升天,但也只是点点头说:"也对不起二位,弄脏了衣服,以后大家走路互相注意点。" 他歪歪头,示意华锋他们让条路。两人刚走出两步,陈科叫住他们。他们陡然一惊,回头看着陈科说:"干嘛?" 陈科说:"抽支烟吗?" 两人愣了一愣,憋出一句"我们不抽烟。" 然后就如同陈科的预期一样直接冲出了大门。看着他们甩门而出后沉重关上的大门,五秒之后陈科率先爆发出一阵大笑,同伴们也很快乱笑出来。陈科狂笑着,拍拍那个瘦弱的保安,慢慢走回桌子边上,直到笑出眼泪来才抽搐着对着同伴竖拇指:"我们干了很好一票!超6!" 他们也坐下来,大笑着把两个落荒而逃的人嘲笑一番。

  "那块猪肝逃的像兔子一样快。" 陈科又发了一圈香烟,这么说道。"猪肝,什么是猪肝?" 陈科于是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其间顾剑发现自己应该去上的厕所还没去,于是去放了个水回来。然后陈科又发了一圈香烟,一盒香烟几乎抽完。华锋说:"我们干的不赖吧?不赖吧?我们再晚来一分钟你就被打死了!" "打死我?你要笑死我了,我当时正要把他们两个踢翻在地再用手指插到眼睛里把眼球挖出来啊。根本不要你们帮我。"

  "你很嚣张啊陈科。"

  "开玩笑开玩笑。"陈科举起酒杯向他们致敬,"全靠你们,干的超好。" 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从第一个人说我不长眼睛开始我就知道这事情很容易解决。因为任何一个有一些脑子的人都不会把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搞大,那种随便出点事就想毁灭世界的中二青年也不会出入这种地方。所以我可以很快给他们定性,就是蠢货。而这种年纪的蠢货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硬骨头的,这种年纪的硬骨头呢,绝对不会是这种蠢货,而是知道如何做事的聪明人。" 华锋听了说:"你这么快就想好这些事啊,我本来想居然没打起来,没想到他们这么怂。我还真想打一架。" 陈科说:"我其实也挺想这样打一架的。我初中…初二开始就没有打过群架。如果孤身一人打架是一桩事,打群架就不是了。特别是我们这种互相之间都认识的人打群架,步调一致,齐心协力,其实是一种完美的社交活动,这种群架给人一种既重要又微不足道的自我感受,这样既可以获得自我满足感,而且对友谊关系也极其有益。的确可惜,这两个怂货。"

  "唯恐天下不乱啊。" 顾剑戏谑地说,"我又想起我们去堵高一那次了。" 钟智又是在座唯一一个没有参与那次事件的人,他问:"堵高一?" 陈科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华锋说:"你说那次啊。" 顾剑点点头:"我还什么都不管就跟你们上了,谁想到是你们插队!" 陈科转过去对钟智解释:"我们高中吃饭不是排队嘛,然后我们那里食堂小,吃个饭完全就像野狗抢食一样,我们另一个同学就先去排队了,我和华锋去得晚几分钟就直接排到那人那里去了………这也算一种约定俗成吧。然后怎么样,我们后面有个高一嘴巴就不干净。我其实是没注意,我在手机上跟人聊天,但是华锋和肖闭杰和他吵了几句,当时就记住了这人长什么样。他们俩真会记仇我跟你讲,兄弟。"

  华锋没有反驳这个玩笑,只是接着陈科的叙述说:"我当时就想冲上去打他,但是食堂小的要死,我他妈转个身都会撞到桌子。所以我没在那里打他。讲起来肖闭杰虽然人神经了一点,还是很讲义气。他现在在哪儿?"

  "重庆。肖闭杰…哈哈,比顾剑还天真一点,你看过处刑人吗?就是Rico那样的人。"

  "操。反正我和肖闭杰把这人的脸记住了,校服下面套一件连帽衫,黄色。好,然后我们拿了饭我们三个人就去找位置。我啤酒呢………正好找到我们同班同学坐在一起吃饭。当时有哪些人?"

  陈科一个个数出来"你、我、肖闭杰,顾剑也在那里。"

  "嗯,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就在那里说被人骂了,也不说插队。"

  "花花也在。罗渣也在,还有个谁来着,王超。就这些。"

  "尉伟。"

  "啊对,那就是这八个人。他们就说要跟我们一起找这个人。我们带上他们满学校找这个人,食堂里没这个人,高一教室里也没有,最后在操场上找到那个傻逼。" 陈科又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钟智问:"磕掉人家几颗牙齿?" "一颗都没。他看见八个人来找他,吓得个半死。"

  "但强装镇定。" 陈科插嘴说。

  "他很快就道歉,我们也不想存心找事。"

  陈科抽了口水烟,根本没劲,于是又点支香烟。华锋的描述让他有一些罪恶感。陈科仍然相信让朋友先排队自己稍后插入不是什么大事。当然,这违反了规则,但是有些事就是约定俗成,没有什么道理规则可以讲,他们都知道如何把控 "道义––规则" 这个模糊的界限,同时他也欢迎其他人这么做。但是他不能因此去嘲笑那个新高一。他还记得这个高一根本没有像华锋说的那样吓得个半死。他的确表现出了一点惊慌,但尽了最大努力镇定下来,和八个人的邪恶集团争论,最后他的确道歉了事,但是一个含糊的道歉,为自己起冲突时先说的垃圾话道歉,没有放弃这种反对"半插队主义"的主张。当陈科跟着其他人疑心重重地离开时,他不由得敬佩这个高一,并且为 "道义" 与 "正义" 两个概念的纠结矛盾而尴尬痛苦不堪。这个高一不是今天这两个蠢货,他会思考,有坚持。把今天的两个蠢货不看成人类是很容易的事情,他们没有自己的观点,没有自己的想法,而且都摆在明面上。作为一个自我主义者,对他们嗤之以鼻是很正常的事,不用把他们当做人类个体去体会他们的感受,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但是面对这个高一,以及他身上所体现的人类的尊严感,陈科不得不把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待,因此不得不考虑他的感受,从他的立场看待问题,这样一来,他厌恶这次近似于霸凌的行为,却又为这种与打群架近似的共同进退感受而骄傲,这些矛盾几乎杀死他。

  但陈科没有天真到像顾剑一样直接在华锋面前提出,而且顾剑是完全偏向高一的,陈科还在继续这个持续一年多的纠结,每次这个话题被提起都让他脑壳发疼。他最后打定主意今天再不想这件事,转而继续陶醉在对刚才两头蠢猪的胜利中,毕竟人生在世决计不是什么事都能找到答案的。他咽下最后一口今夜不回家,晚上还什么都没吃,最后一口烈酒给他的胃一阵更加剧烈的烧灼感。他从鼻子里喷出一些炽热的酒气,感觉还想喝一点。他和华锋说了一下,两人又各点一瓶百威。

  顾剑瞟他一眼:"还喝啊陈科,你的脸色越来越白了。" 陈科表示自己无能为力。钟智说:"兄弟,待会儿不要喝吐到我们身上啊。" 陈科给出一个略带自豪的微笑:"这你就想多了。我喝再多酒都从来没吐过。" 顾剑则在钟智啧啧称奇时说:"我是听说喝酒还是会吐好一点,吐完之后反而轻松。" 陈科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我宁愿不要轻松,我绝对不要吐的遍地都是,一点点也不要。我宁愿头痛到满地打滚也不要吐。"

  "怪人。"

  "荣幸。我眼里的怪人都是像尉伟那样的天才。"

  "嚯,尉伟要是来了一定很高兴。"

  "嗯,我最好谁都高兴。"

  他们又慢悠悠抽了会儿烟,聊了会儿天,时间已经到十一点过半了,他们打算离开。

  最后他们清理掉桌上剩下的所有有害物质,把香烟酒精一扫而空,就干脆利落地站起来,从这片充斥着颓废味道的烟雾中脱身,几乎立刻就站在了酒吧的招牌下准备告别。陈科和顾剑打算回去,而华锋钟智还自有他们的逍遥场在等候。陈科原本也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继续逍遥的,但他的确有些累了,也不想再打电话回去跟他妈解释。

  他们在十字路口正式分手,向城市的两个相去甚远的分支走去。现在又只剩顾剑和陈科两个人了。陈科问顾剑:"怎么样,回去了?" "不然呢?" 顾剑反问。陈科给顾剑一支烟,但顾剑还没从香烟马拉松里缓过劲来,所以拒绝了。陈科于是转而给自己点起来。

  地铁一个钟头前就停运了,他们现在要么打的要么走回去,两人都情愿走回去。陈科说:"去吃点什么东西吧。" 顾剑说:"这个点还会有什么店来着,你疯了吗。" "我和你打赌肯定有开的店,至少我们能找到一家沙县小吃,吃点东西。跟我一起找找,找到的话我请你吃。" "今天挺大方的啊。" 顾剑说,他等同于默认了。于是两人晃晃悠悠向一个平时有挺多吃食的地方过去。

  陈科弹弹烟灰,不胜感慨地说:"你说我们以后还会见到钟智吗?" 这个问题很没来由,下次只要和华锋出来,跟华锋讲一声:"钟智也带上怎么样?" 他们就有可能再碰面。但是somehow他就是有种感觉他可能再看不到钟智了,这可能是种心理障碍。顾剑说:"为什么不呢,人真的不错。" "好人,有意思。" 陈科一边说着,一边又在记忆里检索着所有在人生里略过的人。

  街边的店都关了,但是陈科坚持不放弃,最后终于在街道的角落找到一家沙县小吃。他们走进去,店里装潢简单,还有些肮脏不过仍在可以接受的范围里。老板娘穿着睡衣从柜台后突然站起来,吓人一跳,说:"要点什么?"

  "有蒸饺吗?"

  "蒸饺卖完了。"

  "那就来碗馄饨吧。"

  老板娘用方言向厨房喊了一句,一个同样穿着睡衣的、睡眼惺忪的男子出现在一个角落,走进了厨房。在等待馄饨上来的时间里陈科在桌子下找到一只巨大的蝉,他和顾剑以踢它为乐,每次踢到它,它都会叫两声动一动。等到馄饨上来时他们才放过这可怜玩意儿。肚饿时吃东西感觉实在太好了。他们聊到下一次再像去年十月份那样凑齐人至少要到春节,可能凑不齐,可能永远凑不齐。于是在这个昏暗苍白油腻杂乱的沙县小吃店里,伴随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巨蝉与一碗馄饨,他们发出一声沉闷失落的叹息。

  无边的…暗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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