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
“我当然记得!短发......”
“我问你还记得我的样子吗!”
我哆嗦了一下,尽力地回想那个熟悉的午后,可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想起的却是初中时那个很严很严的语文老师叫我背课文的场景。
“这样的你怎么能救我!你不是说好要一辈子爱我、呵护我的吗?我真是瞎了眼,信了你这些鬼话!”
刺耳的谴责像在我的身体里不断地注水,翻腾的死水不断上涨,没过我的膝盖,直奔我的胸膛,我感觉呼吸困难 “你等一下,我记得、我记得,短头发...”
“你不会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吧。”
水没过了心脏,这句话如同对我最后的审判,我堕入无尽的深海,永世不得超生。
“希望和悔恨,都是让人难逃解脱的魔咒。”
我看了一眼表,其实我没有表,只是看了看我的胳膊,接着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时针指向“5”这个数字,窗外太阳落了下来,被远处的黑山挡住了一半,昏暗的阳光拼命地向上冲刺,渴望抵挡下降的命运,白云仿佛也受到了感染,变成了血红色。
我摘下眼镜,用校服用力揉了几下这让我烦恼的镜片,它就是不能一直干干净净的,总是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布满灰尘了,每一次,我都想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擦镜片,但这最后一次却很难让我满意,永远擦不干净,最后妥协似地戴上它。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后背湿湿的,那是夏天在教室的椅背上靠久了的结果,我有意地做了一个转体动作,顺着惯性,我微微偏头看向那个坐在我后面的女同学,只见她低着头,手没有放在桌面上,而是伸进了桌堂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那剪得过于整齐的短发,齐刷刷地搭在脸颊的两侧,将耳朵也遮住了。我看了看时间,钟表的分针指向了“5”的位置,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搭话,想喊她的名字,却喊不出口,她叫什么来着?
心砰砰跳着,我僵在原地,不敢和她说话,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要是我走了,岂不显得我懦弱,这时,胃部轻微的抽搐让我想起我还没有吃饭,我如同救命稻草般抓住了这个借口,我向门口挪动脚步,还不时回头看看,期望着能和她对上眼神,可惜直到我走到门口,也没看见过她的脸。
晚上5:30,我从食堂出来,看到校园楼底下围了一群穿着同样制服的同学,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像是一群生铁制成的雕像,在他们的脚底连着一个托盘,盘子底下是深深嵌入地底的地基,远远看着,只感觉一股寒气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阴冷的感觉透过身体上的每一处毛孔渗入进来,赶走体内的温度,冻结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她,自杀了。
从学校六楼顶上跳了下来,身体倾斜向下,四肢错位,鲜血染红了沥青路面,深入进沥青疙瘩之间的缝隙当中,永远地流淌在这个校园里。我看着那摔的四分五裂的身体,一张脸的另一半压在了路面上,露出了另一半脸上的一只眼睛,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只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彷佛我的身体也在变得冰冷、僵硬,脚下长了托盘,深深地冻结在了大地上。突然,那只眼睛向眼角飞速的移动,斜盯着我,怨毒的感觉深入到我的灵魂,让我感觉窒息。这种感觉让我突然意识到,害她的人是我。没错,我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我本可以让她走出来的,是我害了她。
远处的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黑暗包围了整个校园,可是那只眼睛却越来越亮,发出幽幽的光,仿佛要洞穿我的灵魂。我想起了我的罪恶,为什么,这痛苦要紧咬着我不方,不是已经忘了吗?为什么还要记起来?
5:00,我定了定神,依稀回想起一个恐怖的梦,梦中残留的罪恶感仍停留在我的身上,我感觉一阵恶心,转过头,看见一只眼睛正盯着我看,另一只眼睛被纱布缠住了,乌黑的短发挡住了绕道脑后的绷带,在黑白的衬托下,显得那绷带更加的白了。我完全被这块纱布吸引,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羞和恐惧,我张了张嘴,却想不起她的名字,只发出了几个音符:“那...那个,你的眼睛怎么了?”借着说话,我逐渐向她靠近,像靠近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你想看我的眼睛啊?”声音婉转,像一只小百灵鸟在唱一只忧伤的歌。我不敢动了,她已经站了起来,纤细匀称的手正解开缠绕在脑后的绷带,像解剖一只小白鼠,随着绷带一圈圈的下落,鲜红的血印和淤青就这样突兀的暴露在了空气当中,那只隐藏在纱布下的眼睛,没有了眼球,空荡荡的,只剩一团黄色的光和另一只眼睛一起打转。我瘫坐在地上,想往后退,可是一点力气没有。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左脚轻移,整个人来到了两行桌子间的过道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躲着我!!!”
她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发疯似地冲了过来,像一个夺命的死神,发出来自地狱的呼喊,每踏一步都在将我拽入死亡的深渊,我挣扎着向后退,视线渐渐模糊,只能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意识中,我好像想起了她的名字,也记起了我的罪恶。
为什么选择沉默呢?为什么不站出来呢?你不是喜欢我吗?
我惊了一身冷汗,抬头看见她站在了我桌角的方向,我抬起头,时针刚好指到“5”这个位置,我的身体忍不住的颤抖,怒火冲上我的胸膛。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为什么是我要承受这一切,如果...如果那天不是我路过那个巷子,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你,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情,我已经受够折磨了,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我还要活下去,他妈的,不要再来烦我了!”
宁静,脑袋里一片空白,整个教室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样,只有秒针发出的哒哒声证明时间仍在流逝。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消失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突然间,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我感觉自己完成了一项壮举。可是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一股罪恶感涌了上来,像气体一样,在胸腔里面盘旋,急需找一个落脚的位置,最后凝结在了一个问题上:她去哪了?
我浑身发凉,逃也似地冲出了教室,门口空荡荡的,整个楼层一个人没有,我跑遍整个教学楼,扒过每一个教室门的窗户,就是一个人也看不见,整个教学楼空无一人。
我绝望的回到了教室,低下头看了一眼表,其实我没有表,只是一个习惯性的抬腕动作,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挂在黑板上的时钟,时针已经快要走到五和六之间的一半了,分针正正好好地指向“5”这个位置,我突然明白了,天台,她在天台,我冲了上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楼顶。
她站在房檐上,正对着我,身后是无尽的高度。她的双眼清澈,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承认吧,你就是一个自私的人。”她看着我,“你只爱你自己,对吧。”
“没有,我不是,小月,你听我说,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别叫我那个名字,你不配。”
说完,她身体向后仰,整个人向一个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了下去,我拼了命的向前冲,只看见楼下的一滩血和摔的四分五裂的她。
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吗?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会陷入到这种轮回当中呢?如果我能够接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我可以承认自己的懦弱,又何苦在这一天打转呢?
“你目送着我被带入了那个巷子,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在这一天自杀呢?”
“我......我知道我很自私,那天,我看见你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带走了,当时我以为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
“你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吗?”
“报纸上说,说......他们打了你。”
“他们让我......含住。”
“......”
“我没听,他们一直打我,还给我拍了照片,让我不要说出去。”
“对不起。”
“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对不起,我当时只是以为......”
“事到如今,你还是要否认吗?”
“......”
“你其实知道的,对不对?”
“......”
“对不起。”
我被嘈杂声吵醒,教室像一个烧开了的热水,咕噜咕噜的冒着声音泡。我看了看时间,时针指向“5”的位置,转过头,我看见了她,她的身体有些淡淡的,像一张飘飘然的薄纱,两只眼睛清澈动人,像一个在无云的夜晚发光的月亮。
她的表情从未如此清晰,与周围的人形成了对比,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发出的声音像“嗡嗡”的小苍蝇。
“小月,你在干什么?”
她盈盈一笑,像一颗被风吹动的绿叶,那样的富有生命的活力。
“我在画一张画,它呀......”
我听着听入了迷,跟着她的声音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身体变得又淡了几分,周围的人却渐渐清晰了起来,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发出“嗯、对、是”这样的音符。
她微微抬起头,张开那已经趋于线条化的嘴,对我说:谢谢你,你要继续走下去哦。
她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正坐在教室里,我看了看表,其实我没有表,只是习惯性的抬腕,意识到这一点,我抬起头,看了一眼钟,5:31分,接下来是晚自习的时间了,我同桌怎么还没回来......
唯有接纳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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