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斑斑的墙,没有人,只有记忆,更古的记忆,抹不去……
我,已满头发白,无力而皱巴的手攥着80年代的老帆布袋,里面尽是些无用的官司文件,走出监狱的那一刻,像是入梦般重生,我近乎要忘了我何时来到这,那应该是遥远的年代了吧。残破的阳光照着残破的人,我到底已老了呀……我盯着帆布袋,司空见惯了繁杂的官司,现在的清闲还真有些不适。
我真的释怀了吗?说到底,一个人真想释怀一件事,还真有些难,就像叫小孩子忘了糖果的甜蜜一般。莫名叹了口气,暗示自己,生活还要继续。我还得留足气力来面对眼前这巨大的变迁。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活不了几年了。
街头的喇叭已锈得发黑,时间不断在这小镇的每一个角落留下痕迹,那家我当年常去的面包店也早已消散如烟。此刻的我内心有些不安,我那小小的书店是否还在?我蹒跚地走过新大桥,凭着这长流的溪水寻店。我尽还是这样,这样忘不掉她。也是,毕竟我曾是杀她的凶手。不,应该是永远都是,即使现在官司已清,但我知道我内心永远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恍惚间远远的瞥见了我那小书店,可是它那俊美的模样已逝。果不出意外,它早已被那家人用红油漆所装扮——杀人犯,这已褪色的暗红的字已跟随我多年。我那小小的信箱依旧伫立,是在等我吗?我掏出银白的钥匙,抱着期盼的心情插进锈迹斑斑的钥匙扣,一定要开呀!呵,希望总是不和我沾边。算了。砸窗吧,年轻时又不是没干过,那好像是火灾时的事情了吧。窗碎了,看来宝刀未老,我小心清理碎片,脱掉毛衣,覆盖在窗框,布置好一切,可以爬行了。突然想起我的钥匙,便也回过我的半个头。再试一下吧,见鬼的,开了。我像年轻时一样,拉开这铁皮门,不过慢吞了许多。正事要紧,我想知道她死亡那天到底写了什么给我,如果可以我想弄清楚她的死因……
又是一个可人的早晨,素野的林木飒飒作响,泥土的芬芳魂牵梦绕。我伸着懒腰,起床,刷牙,洗脸。而后如往常一般,出公寓,去松香面包店,买肉松包。我看了一眼手表——6:58,广播快开始了。
“亲爱的朋友,现在是《早间访谈》,随着改革的春风吹拂中国大地……”那甜美的声音入耳,我坐在公园前的伴着早霞,吃起我那肉松包。这是我一天内最清闲的时光了,只属于自己的时光。等下又要死命赶稿了。
拉开书店的铁皮门,一笔一人的半营业半写作又如期进行。小孩子们也蜂拥着去上学,这些个鲜活的小生命真让人羡慕。这段时间常常有一个女孩会在店前驻留,然后瞥几眼书店,但是她从来不进店,我常常回之以微笑,当她发现我在看她时,便会满脸涨红地跑开。起初我以为又是那些喜欢书但又没钱买书的害羞小孩。这种小屁孩,一年总会遇到两三个。最后他们便会彻底明白买书希望渺茫,便会自动远离我这小书店。原因在于这个小镇,大多数人以农为业,所以作为农民的父母们大多数认为书,只有教科书是好的,其他都是浪费钱,小孩子们便就无钱来购书,致此,我的顾客,大多数是本地教师,但人数少之又少,真正常光顾只有小本老师。
周日下午是我停营时间,因为我要去交稿,在我确定锁好铁皮门时,她又出现了,我脑里闪过她可能渴望的书籍:“孩子,你是不是要买《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她有些怕生地摇摇头,我约莫她大概八岁,这到底让我想起我的女儿——津子,不禁鼻子有些酸。不过很快我便晃过神,眼前还有很多路要我走,没有钱和房子的尊严,不叫尊严,那时妻子应该会接受我吧。
“《格林童话》?”
她又摇摇头
“《爱丽丝梦游仙境》?”
“不,叔叔……我,我……我要有关教人怎么笑的书。”她有些适应了这陌生的空气,主动询问起来。
我有些困惑,下意识地看了手表,时间不早了,可不能迟到,不然这周的饭碗要没了,我摆出要走的姿态“这不用教,你只要把嘴角微微往上扬就可以,像叔叔这样,茄子。先这样,叔叔要走了。”我摆出个尴尬的笑容回应我的言语,就像在酒席上向领导讨好的笑容。而后我头也不回地焦急地走着,心想看来是个难摆脱的奇葩对手。
路上,我不知为何,心头空荡荡的,我突然想起,当年为了现在所追求的所谓的尊严而狠心地头也不回地离开家,女儿心里是不是很难受,我感觉刚刚那样对女孩有些残忍,也许是我想多了,津子现在也应该这么大了吧。
在新一饭店和日报编辑吃过并谈妥交稿日期和稿费后,我便回到公寓继续赶稿,而后入睡。
新的一天很快到来,今天她又来了,不过,这次她似乎少了些害羞,扎这两个小辫子,口袋空空的,看样子应该是不打算买书的。
“叔叔,你……你昨天那笑容没用,我……我笑给我妈看,我妈还是说我没笑。”她说罢拉了个驴脸给我,有些子报怨。
我有些尴尬,这次的笑不是装的,是真的尴尬。“哦……那天呀……”我有些假意糊涂,“那……那个你为什么要学会笑。”我有些故意扯开令我尴尬的话题转而询问她。
"我妈说,我每天都板着脸,不会笑,不讨人喜欢。我想如果我会笑那么我就可以和姐姐一样讨人喜欢了。"她说这无厘头的言语时,眼中闪着泪花。不过而后她露出整齐的大白牙,两个酒窝浮现。
“这,这不就是笑吗?”我疑惑到。
“不是,这不是真正的笑,真正的笑是可以让妈妈爸爸开心的。”听完这话,我的身子一颤,我沿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一片灿烂的油田,望不到边,神秘摸测,就像她的思想一样迥异。行人路过,瞥了她一眼,她有些惊慌,“叔叔,我该走了 ,第一次和别人聊这么久,真开心,明天见。”说罢,她挥挥手作别。
“好的,明天见。”我下意识地回应了。但说出口后,我又后悔了,明天再和到这个女孩耗着,我的稿费就没有着落。但我又对她充满了好奇,不知怎的,我也想找到真正的笑,那应该和栀子花一般美好吧。
隔天,她如期而至。
“叔。”我闻声抬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柜台旁,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笔掉落。笔滚动着,她追着,也喊着,我知道那是童真——我许久前所遗落的。
“呐,给你。”她一脸傲娇,我接过笔,望着稿纸发呆。
“叔,父母说的都是对的吗?”她用她稚嫩的手摇了我一把。
“啊……哦,那个……一般……”我回应着而思绪却飘向津子,我想起我临走前对津子说的话——“我希望你过得好,爸爸是无用的人,以后跟你妈才穿得暖。”我在拒绝女儿的时候,心未常不痛,但我希望她过得好,我也的确是个无用之人,无用的书呆子,钱都赚不到,怎么有能力去给孩子幸福。“是的,一般都是对的,父母说的话,要求你做的事都是在为你着想,毕竟父母见识比我们广。父母,可能说的话很伤害你,但他们一定,一定是为你好。”我用坚定的语气说着,我感觉我不是在回答这个女孩的问题,而是在倾诉,呐喊出我这些年的苦衷。
“叔,你掉豆子了。”
“豆子?”我一看书桌才知道那是眼泪。唉,一想起女儿我就抑制不住情绪。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我叔,我也总得叫你个称呼呗。”我抹干眼泪询问着。
“我,我叫晨,太阳在时间上面的意思。”
“晨字是这样理解的吗?”
“我感觉是这样 ,但是我的生命里是不会有太阳。”
“怎么会,只是还没出现而已。你是不是和父母有矛盾。”她不语,我望着她的眼睛,流光闪烁,我明白了——晨应该是与父母有争执吧,亦或是还不明白父母严厉言语间的爱吧。我突然及其想要帮助晨化解与父母之间的矛盾,其实这种好心是出于自私因为我希望津子也能够理解我。
“其实,叔叔和女儿也有矛盾,可惜我不敢去化解,因为没有钱,撑不开面子。”我为我揭开她的伤疤,而以一还一露出我的伤疤。
她缓过神来,“钱,真的很重要吗?”被她这么一反问,我发觉我好像是第一次正式思考钱的意义,其实写作起初是我的追求,后来的成家有了生活,一切追求便多少带上生活的负担,日子一久,便粘到铜钱味,而后变质……理想终是输给生活。“钱,重要。”我以平淡无奇的语调回应着。
她语似未绝而难起齿。“谢谢您今天告诉我这么多,我会好好理解的。”言罢,她笑着回手告别,我望着她的背影,感到超出她的年龄的成熟。她回首“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这次我真的期待明天见。我突然发觉我好像潜移默化被她所改变。但,明天我们却未再见,确切是我们再也未见。我怎么也无法料到她的死亡。
明天我所迎来的是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的痛哭以及莫名的指责。当我远远在乡间小道上看见我那小小书店被一群赤膀农民所包围时,我意识到事情的恶展。我假装为过路人,低头假意路过。那些赤膀农民碎片支语入耳——“定是这个外省人杀了娃,娃不可能平白无故死,他定是瞧见娃好看,故意猥亵,给娃造成心理阴影,定是这样,外省的不是个好东西!”我突然一震,连忙赶回公寓。一路上,我说在意的除了农民的支语还有晨的死因。我所困惑的是猥亵的来源。
整整一天我都躲在公寓里,明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但骨子里的软弱抹不去。门铃响了,我透过门空,隐约分辨出是小本老师——我的老顾客也是好朋友。我开了门,他点头示意,表示安静, 在关门时又四处回顾。我被这一举止弄得神情紧张。他开口就开门见山“陈耧,你被全村所‘通缉’你最近最好还是在家,真为你打抱不平,就因为你是外省就要……!”我茫然着,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小本老师似乎看到我的焦灼,断开了他的犹豫“其实,那个女孩是自杀的,那女孩的母亲,很痛心,据说女孩死的上午和母亲起了争执,而后消失。父亲得知女孩自杀本想隐瞒过去,毕竟死的是女孩没什么大不了,长大了还不是跑了。”听到这里,我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在这小天地,生命存在这么大的不公。“后来, 不知道是谁告诉女孩的父亲,女孩生前和你走得很亲近,如果可以把你拉下水,那么就可以赚得一笔不菲的补偿费。那么女孩死得也有价值了。而女孩的母亲就这样被骗了,哭得撕心裂肺,恨极了你。”因为钱,就利用晨?那么晨的死就被玷上污蔑,这是不允许的!我怒气浮现,为晨打抱不平,就因为她是女孩吗?“我想去找那一家人!”我怒气爆发,将要破门而出,却被小李老师拦住 :“我希望你平复心情,平复后,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不会拦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因为明天我就要入伍他们,谁叫我是本地人,没办法。”他在寂静中走了,走了……
我陷入无尽的沉思,我知道我不能丧失理性,毕竟现实是这么告诉我的。我逐渐明白,晨问我关于父母问题的原因了,那天她一定就在犹豫是否结束生命,我的回答正好添油加醋!我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是不是如果我不这么回答,她就不会死,我号啕大哭,今夜无月,四处黑得深邃。我着实应该解释惩罚,即使我没有猥亵, 没有杀死晨,但是我的自私催化了她的死亡,让她坚定了死亡 ,我应是罪人,不可饶恕!我把我和津子的关系代入晨与父母的关系,我其实并没有正真关心晨。
我大脑空白了许久,往日欢笑浮现——“父母说的都是对的吗?”“金钱真的重要吗?”我再次陷入沉思,我真正意义上去思考这两个问题。不!我不能认输,我要为晨反抗,我要告诉她理性,即使她死了,但是我不能让她玷污了!不是为了反抗那笔补偿费,而是为了,为了追求——我所理想的高尚,做完决定后我惊愕了,没想到我最后在生活的苟且与理想的追求中还是选择了后者。
我的选择让我走上无底的官司,我竟乐于这种生活,因为我知道时间是最好的帮手,我会平反的。在监狱,法庭之间辗转反侧,我和外界渐渐脱轨,我希望能去见见津子,即使我没有钱。但是我相信我可以成为一个好父亲!
在将要赢得的官司的一个月前,我的好朋友——小李老师来探望我。他哭了,他说后悔这么多年不露面,没去做证人,对不起我。我却笑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苦衷,我年轻时也有,释然它,我也经过了许久,许久。
“我懂。”我回应他两字。他听到后,双眼望着我,那是多么澄清, 我知道他多年的担子终于卸下了。“老陈,我当年出于自私没有告诉你一件事,其实当年早出务农的农民看见女孩在你的书店门口停留了许久,似乎在等你,后来应该是着急,就塞了一封信在铁门后。当年,那家人就是围书店目的是为了销毁证据防止落入你的手里,但是那封信不知道有没有落入他们的手里,你可以上诉告诉法庭去找那封信。好了,我该走了。”我猛地抬头,看见小李老师的背影。我突然欣喜,不是出于有物证,而是晨还留了言语给我。我不希望我们的对话被作为物证,因为那是单纯而美好,我不希望将它复杂化。
我站在铁皮门已被打开的书店前,我有些惆怅岁月斑驳,时光真快。我步履缓慢,回忆往昔,眼角斑红。我曾爱过这片土地,曾倦过这片土地,曾恨过这片地,杂糅的情绪呀,真有些独特。书柜还是那样的整齐,只是多了尘埃,我缓过神发现那家人只是在墙上动手脚并没有进入我的书店,那么信应该还在!我奔走着,奔走着。我看见了,看见了……
那歪歪斜斜的字入眼。
“叔,可能以后我们见不了面了,我妈希望我离开,她一激动就回说很难听的话,我不希望她总是为我担心,你告诉我父母说的都是对的,我也明白妈妈爱我,所以我要离开了。真正的笑我可能找不到,但是我希望你能帮我找到。”
不久,我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个有我沉重记忆的地方。因为我想去找真正的笑,我要去找津子了,因为家人在一起,和谐在一起,真正的笑便会产生,那是无价的。
后来,晨的母亲通过网络告诉我当年他和晨产生争吵的原因——因为家里经济紧迫,养不起三个孩子,晨的大姐已经能帮家里干活,而且可以出嫁了。而二哥是家里唯一男丁必须留下,为了减少开支,必须不要掉一个孩子,就是晨。但是她舍不得,她每日承受着晨的父亲的责骂,很痛苦,所以那天,她不经思考便对晨吼着,养你没用,滚!
我看着窗外的风景,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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