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房产风波
亲人爱不爱你,生场病就知道了。
哥哥的身体日渐枯槁,他抱在胸前的手臂,瘦得像风干的鸡爪子,仿佛一捏就碎。他的脸也脱了人形,五官严重扭曲。
妈妈已经很老了,满脸风霜,像一个被晒蔫巴的老茄子。她一辈子死硍的事只剩下一件:监督我如何照顾哥哥的。她仍然老样子,自己袖手旁边,只负责监督我,油瓶倒了不扶,但对我却是刻薄入骨。她住在自己家里,但一天到晚朝我和哥哥居住的房子里跑。她有钥匙,随时进来看。如果不满意,还是劈头盖脸打我。
但我发现,她打得越来越不疼了。不是她手下留情了,而是她越来越老了,力气越来越小了。是啊,我已经四十岁,哥哥四十六岁,妈妈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她额头上已经长了好几块老年斑。只是她越发不服老,天天中气十足地对我吼叫怒骂:“你越来越不中用啦!伺候一个人,伺候了大半辈子,还让他屙尿在床上?”
我腹诽一声,慌忙拿起抹布和拖斗去清理被哥哥弄脏的床铺。我给哥哥预备了不下十套床上用品,保不准哪天还不够替换的呢!他大小便完全失禁了。不用别人要求,我自觉地请了两年事假。老板生气地用韩语骂我:“一个残疾人早晚会把你拖残!”
是,我可能早晚会变成残疾人。我才刚入中年,两条腿的膝盖已经都不好了。医生说,我右腿的半月板严重磨坏了,膝盖每天都在发炎。那是因为哥哥十年前发病时,我背着他从楼梯滚下来,摔伤后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只要他不舒服,我不管什么时候,都守在哥哥身边,一日日的劳累,加剧了膝盖半月板的磨损。但我不敢说是累的,要不妈妈会把我骂死。她觉得我伺候得一点都不好,我拼尽全力的努力,在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现在妈妈又有了同盟军:我的二嫂子。她几乎替代了二哥哥的位置,继续对我严加打击和排挤。大哥哥命不久矣,家里的巨额财产最可能与二哥平分的只有我了。
我三十三岁那年,情变让我心灰意懒。看别人都成家立业,我也想胡乱找个男人,过过人间烟火的日子,听听娃娃哭闹的声音。可爸爸和二哥要求我独身,直到大哥哥“没了”才能结婚。为了让我彻底沦陷,二哥说家产可以与我平分。
但我知道,他是骗我的。在爸爸巨额财产的分割上,他早就开始做手脚。我不是不懂,只是不屑一顾。我的精力都用在工作和照顾哥哥上。我的健康出了状况,腿脚渐渐变得僵硬。我的心脏也开始出现小问题。我需要经常吃药维持。二哥知道我耗不起,知道我耗不过他。他的身体壮得像头牛,事业也如日中天。他经营的石材公司已经上市了,市值好几个亿。但我俩的一点点小钱,他都看在眼里,可能是半辈子养成的习惯。
生命是一场马拉松,我刚开始起跑就注定日后一定失败。他如狼似虎的两个儿子已然成年,充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他们跟二哥夫妻一样,完全没有长幼尊卑,根本不把我的尊严和自由放在眼里。而我却孤身一人,身体日渐衰微,才四十岁健康状况就亮起红灯。我的心更憔悴。
两年前,我已经辞掉了工作。我的日常就是看护哥哥,全身心放到他身上。手里没有一点收入。唯一的经济来源是家里给的生活费和哥哥的残疾人补助。他们活得锦衣玉食,而我和大哥哥却穷困潦倒。哥哥看病的钱二哥出,实报实销,不让我染指。
爸爸已是一个垂暮老人,公司里的事不再过问。他每天出去遛鸟打拳,家里即使发生塌天的大事仿佛也与他无关。而妈妈一如既往地跋扈,还蛮不讲理,把时间和精力几乎都用在欺压我上。唯一的借口就是——我没把哥哥看护好。
某日,我偶然听见二嫂在和妈妈低声商量:“妈妈,大哥哥的身份证呢?我想把玫玫住的房子过户到我手里。”
我听妈妈迟疑地说:“你哥哥还活着呢,你急什么?”
我又听二嫂说:“我怕大哥一死,玫玫会继承这套房产。不如我先卖掉,然后给我们小儿子买套花园洋房……”
我猛然听到这一切,已经丝毫不意外了。我的一切都被他们算计到骨头缝里,岂止只是这套房子!我想了很多,与其大哥哥去世后我居无定所,不如现在就过户到我户上。
又到了哥哥例行检查的日子,我打了一辆车,不是去医院,而是先去了政务大厅。哥哥看着陌生的场景,傻眼了,好奇地到处看。我半跪在他的轮椅前,仰望着他痴傻的脸说:“哥哥,给玫玫留一条活路!”
他伸出鸡爪子似的手指,抖索着,爱怜地触触我的头顶。虽然他不明白我要干什么,但只要是我做的,他就认为是正确的。
房产过户手续顺利完成,拿到烫金的《房地产不动产证》时,我泪流满面。哥哥不解地看着我流泪的脸,心疼地说:“玫玫,不哭!”
这句话成为我活下去的箴言,给我勇气和力量。
2、哥哥走了
哥哥的病越发厉害了。脑梗,已经发作了三次,病情一次比一次厉害。我把他送进医院,白发苍苍的姚阿姨也跟来。她从我十八岁上大学就跟着我们,陪我长到四十一岁,已经陪我们走过二十三年的时光。她说她不敢老去——因为我还没老。每次听到她这么说,我总止不住心酸落泪。
她儿子孟兆龙生意做大了,已经去市里开了公司,但她却不肯跟儿子走,而是选择陪着我们。
在医院的日子是孤寂无聊的,但所幸有姚阿姨陪着。哥哥时常昏迷不醒,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伤心欲绝。我怕他走了,世界上只留我一个流浪的孩子。世界那么大,却容不下一颗孤独的心。
哥哥病重后,我卖掉了唯一的一件首饰——第三个男友送我的一条黄金项链,卖了一千块钱。我给哥哥买了一部袖珍的录音机,还有几盒磁带。没想到哥哥很喜欢。他听不懂歌词里唱了什么,但喜欢歌里的热闹,还有优美的旋律吧?他竟然学会了开关录音机。每次“啪嗒”按下开关键,音乐响起来,他咧着大嘴“呵呵”笑,哈喇子流到胸脯上。他高兴我就高兴,体贴地给他擦去。
他最喜欢听《九九女儿红》。当陈少华充满深情的歌声响起来:
“摇起你的乌篷船,
顺水又顺风。
你十八岁的脸上,
象映日荷花别样红。
穿过了青石巷,
点起了红灯笼,
你十八年的等待,
是纯真的笑容。
斟满了女儿红,
情总是那样浓,
十八里的长亭,
再不必长相送。
掀起你的红盖头,
看满堂烛影摇红。
十八年的相思,
尽在不言中,
九九女儿红,
埋藏了十八个冬。
九九女儿红,
酿一个十八年的梦。
九九女儿红,
洒向那南北西东。
九九女儿红,
永远醉在我心中……”
每到这时,他脸上总带着满足的笑容。他指着我,含混不清地说:“女儿红,玫玫!”
“哈哈,”我笑了,“玫玫不美。”
他流着哈喇子,咧嘴笑:“玫玫——美!”
那日阳光正好,窗口投射进一抹冬阳,照在哥哥惨白的脸上。录音机里还是陈少华优美的嗓音:“九九女儿红,醉了十八年的梦……”他的呼吸却越来越慢,胸口只是轻微起伏。我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浮起纯洁如天使的笑容,五官慢慢变得松弛,如同一个熟睡的婴儿。我猛然醒悟,“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地去叫医生。
等我跌跌撞撞带医生赶来时,他只留下一口气。我“噗通”跪倒在他病床边,嘶声大哭:“哥哥,不要丢下我……”
我看见他强撑一口气,说着什么。我顾不得悲痛,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他气息微弱地说:“妈妈,玫玫。”
我再也忍不住奔腾的眼泪。原来,在哥哥心目中,我是他的妈妈啊。可是,我的孩子,我用青春和生命照顾了三十六年的孩子,他——还是永远离开了我!
录音机里深情的歌词一遍遍回放:“摇起了乌篷船,顺水又顺风。十八年的相思,像映日荷花别样红……”
3、我的亲妈
哥哥去世了。他像一股风,来过又走了,只撩拨起我心湖的涟漪。他终于“没了”,再不用忍受脑梗和小脑萎缩的痛苦,再不用跌跌撞撞行走在冷情的人世间。我的能力毕竟有限,阴蔽他三十六年,却不能护他一生周全。我从四岁到四十一岁,几乎没有和他分开过一天。在别人眼中肮脏的脑瘫患者,却是我心目中的天使。他是我的哥哥,更是我的儿子。
他死于二零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天正好是他四十七岁生日。我更加确信他就是一个天使。上帝在那天把他流放到人世间,让他阅尽人间悲欢,然后在同一天将他召唤回天堂。
从此世间多了我一个伤心人。我不是天使,我只是一个俗人,要吃饭,要花钱,还没有一个人陪伴。
在哥哥发丧的日子里,我哭成泪人。妈妈冷冰冰地说:“别装模作样了,房子都被你抢去,你这个贱人还有什么亏的?”
二哥和二嫂也骂我:“看不出来,你还挺毒辣的。说,你是怎么害死哥哥,然后抢夺财产的?”
我只是哭,窝囊地说不出一句话。姚阿姨看不下去了,挡在我面前不满地说:“你俩什么意思?”
二哥把她的身子扒拉到一边,不满地嘀咕一声:“多管闲事!”
没想到孟兆龙说:“谁敢欺负我妹妹!”
不光我愣了,就连二哥二嫂子都愣了。在场的人纷纷去看姚阿姨。她神情悲痛,伤心地说:“玫玫啊,原谅妈妈!你是我们超生的孩子。当年计划生育抓得紧,我们又没钱给你看病,所以……”
我震惊,更难过,期期艾艾道:“你们就忍心看我给大哥哥当三十六年保姆?”
姚阿姨伤心地说:“哪能不心疼啊。但养母恩情似海,生身父母只是斗米恩。我们是报达你养父母的恩情啊!”
我恨也恨不起来。姚阿姨从我十八岁就一直守在我身边,二十三年几乎没有一天离开我,就像我三十六年一直守在大哥哥身边一样。都是深情的人啊,我哪里有资格怨恨?
4、剧终
孟兆龙走了,我们没跟去。
姚阿姨选择继续陪着我。我已经改口了。我对她说:“妈妈,你放心,我有会计师证,养活你还不成问题。”
我养母一夜白头。她不能打我了,像忽然失业了一样,一下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每天围着我团团转。我苦笑着打趣她:“妈妈,想想以前我没照顾好哥哥的事,你想打我就继续打吧。我习惯了,真的不疼!”
她没舍得打我,却习惯性地咬牙骂我:“你个死丫头啊。我打断你的腿……”骂着骂着,她大声嚎哭起来:“我的儿子哇,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走啦?”
是啊,哥哥永远走了。他去了天堂,但活着的人,日子还需要继续。养父母和亲父母那边都说我还年轻,可以找个人家嫁了。可我一时半会也没考虑这么多。
今天是哥哥的“五期”。哥哥已经去世三十五天了,我总是随身带着他的录音机,里面永远只播放《九九女儿红》这首歌:
“摇起了乌篷船,
顺水又顺风。
你十八岁的脸上,
象映日荷花别样红。
穿过了青石巷,
点起了红灯笼。
你十八年的等待,
是纯真的笑容,
斟满了女儿红。
情总是那样浓,
十八里的长亭,
再不必长相送。
掀起你的红盖头,
看满堂烛影摇红,
十八年的相思,
尽在不言中。
九九女儿红,
埋藏了十八个冬。
九九女儿红,
酿一个十八年的梦。
九九女儿红,
洒向那南北西东。
九九女儿红
永远醉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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