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箸梿篼子与红苕篼子一样,都是用来装东西的,也都能达到滤水的目的。所不同的是,后者装了泥巴红苕,得靠它来淘干净了才享用。而箸梿篼子长年固定在墙壁上,移动不得。
它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在那个穷苦的岁月里,都甘于作主子的“使唤丫头”,终身为其服务,直至鞠躬尽瘁。
就因为有这些忠贞的品行,我的梦里,才一次次地重复出现着它们往昔的身影。这一次次的反复提醒,我自然心领神会了,忘记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把它们给忘记了。
二者都是竹制品,它们随时都有被火焚烧的危险。而我的梦多数时候与火有关,好像它们于消失前,需要靠烈火焚身,才能求得新生似的。
某夜,我被一片火场的热浪袭扰了,但困倦得还一时睁不开眼,就听一种稚嫩的声音在吟诵着:
煮豆持作羹,
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一种噼噼啪啪的声音过于清脆,吓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那片火场的中央,正熊熊燃烧着活的竹叶与竹杆,吓我醒来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的。
“就让这场大火,来得再猛烈些吧,索性活脱脱烧出一个新世界……快把箸梿篼子,连同箸子也扔进去吧……”,有人又在那儿高声喊叫着,大有火上浇油的意思。
在箸梿篼子与箸子藏身火海的那一霎那,旁边的红苕篼子,惺惺作态地问道:“就这么完了?”

话一出口,引起众人的警觉。接下来,红苕篼子也被推入火海,与箸梿篼子、箸子们得以团聚了。它毕竟也没能逃脱要付之一炬的命运。
“哈哈”,有人冷笑一声,“过瘾!全都一锅烹了……”
这是一个什么梦哟,我完全给懵住了。
但那“箸子”和“箸梿篼子”,已经有很多年没听人说起过了,它立时赶跑了我余下的瞌睡,藏于岁月深处的记忆,就这样硬是被挖出来了。
※ ※
即便多年以前,被贫穷落后包裹着的川北的某个小山村,也并不缺少竹子,这可能就是老天爷给那块土地上,住着善良、朴实的人们仅有的馈赠了。
斑竹很紧俏,大部分都卖到了船上。那时候,船运业还较发达,河里行驶的木船上,斑竹作了桅杆。每条船上,少则一根、多则两根地放着。船靠岸或闯险滩时,就撑一下,其他时候,有船桨护航。
慈竹,种在家家的房前屋后,在林木老也长不大的时候,点绿了房舍周围的风景。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多少文化的乡邻们,并不是受了宋朝大诗人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蛊惑,才与竹子终身为伴的,他们或许还不知道有这样的说法呢。栽种竹子的想法本身很单纯,只是为了解决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生存问题。
在我们那一带,当时能见得着的也只有斑竹与慈竹。流行在市面上的斑竹,成难得一见的稀缺。慈竹的毛料与各种竹编工艺,在拥挤的街头上,随处可见。
我们家,小打小闹地在屋旁的石谷子土里,是栽种过几苗斑竹的。主要是想围堵一下那里不该走的道路。不料它根本不给力,冬天不到就化了苗。倒是蔓延开来的慈竹,到底不负所望。
与村里其他人家一样,我们家的箸子与箸梿篼子,也成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例证。虽然箸子越吃越少,随时也有新削好的箸子,在不断往里补充。那个老掉牙的箸梿篼子,在墙上显露出了东倒西歪的老态,但到底是没法三天两头更换的。

原因很简单,它是一个老古懂。丢了可惜不说,即便想换一个新的,也可能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新的未必就能赶得上先前那一个的效果。
“先前那一个”箸梿篼子,我负责任地说,它是我见过的、我们村里的唯一。说它是用木头做成的吧,也不全是,至少通透的那一边,又有了竹子的成份;说它的造型,是扁而平的吧,但它又能把十多双箸子装进去,而不显得有多拥挤。反正,那个样子奇特的老古懂,我是很难读懂老祖先为什么要造它的想法的?祖父虽说是个老木匠,恐怕单从标新立意来说,也并不能道出那个老实本份的农民所应有的德行吧?!
※ ※
至今,我做过的那桩最遗憾的事,与箸梿篼子有关。有年腊月底打扬尘,那时我年少,做事没个轻重,在我从墙上去取箸梿篼子时,由于挂它的钉子生了锈,我便想生拉硬扯地把它拽下来。结果,它全散了架,箸子也掉了一坝。不管我怎样试图恢复它,都于事无补。
虽然我免于了挨打,但事后也有个新的、很快就取代了它所在的位置,每当看到那个竹编的箸梿篼子时,我的心里就有一种深深的自责,觉得它不伦不类地挂在那儿,岂可与先前的那个相提并论呢?
这事让我内疚了好长一段时间。其间,我暗暗发誓:哪怕是以葫芦画瓢,也要把先前的那个“瓢”给画出来。当我学会了木工手艺后,自信能实现自己的想法了,但那画出来的 “瓢”,又让我羞于与其见“面”,便只好将它藏起来。
所以,家里后来用的那只竹编的箸梿篼子,尽管看上去有些不顺眼,还是陪伴着我们念完了初中。当再去用下一个竹编的箸梿篼子时,一切就习以为常了。虽然它并不多么前卫,也私毫谈不上与众不同,普通得与村里所有人家的别无二致。

在那个竹编工艺盛行的年代,家家用的箸子都是自己“刮”的。为了卖钱,把不受看的,留在家里供自己用。精挑细选后,按一席八双的格式捆成一把,拿到街头的地摊上去,一把也只能卖几毛钱。有几毛钱的收入,就能临时补贴些家用了。
那时,我们家里赚钱的门路不多。水果出来了,卖点水果;蔬菜出来了,卖点蔬菜。冬天来了,卖点桐子。背的劳力不值钱不说,东西也卖不起价。对于八口之家,靠那些零星的收入,要开支一家人的穿衣吃饭,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冬天的夜晚,漆黑得很早。父亲把砍到的慈竹,大部分拿去编席子、筛子、锅笼、垫席之类的竹器。根部不长的那部分,则锯成尺长的段,又均匀地划成条,让我学着刮箸子。在他眼里,做箸子是一件简单省事的工作。
有些事情只有做了,方知不容易。我那时尽管做的是一件照葫芦画瓢的简单事,可我怎么也把“瓢”画不好,浪费了很多竹子不说,还让一双手吃尽了苦头。手割裂出很多口子来,没有创可贴包扎,就用嘴把伤口那儿的血吸干,以防感染……
后来,等我把箸子做得让大家都认可的程度时,我的年龄也自然长大了。在初中毕业前夕,我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加工筷子,又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机会,把“产品”背到周围多个场镇上去便卖。有的人是慕名而来,有的人是见了货,才临时决定要买。他们说,这小伙子卖的箸子标准,拿着不划手。
于是,我的心轻飘飘地飞升起来,在老师为我们这些“差等生”担心前途的时候,我也暗自打定了主意,没什么可怕的,以后就以竹子为生吧。箸子是主打产品,箸梿篼子也必须要拿入挣钱的范畴。
可经过了事事难料的变迁后,我的箸子与箸梿篼子的发财梦,虽然没能实现,但到底它们活在了我的心中,成为了梦中的常客。
这也许才叫真正的缘分吧!

(原创文章,不得侵权。转载请邀约;图片源自网络,感谢原作者!)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