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毛钱

五毛钱

秋收后，天高气爽。

傍晚，爸爸故意支走了奶奶，问朱西果“你是不是偷我钱了？”偷，这个字深深落进了朱西果的心里，唤醒了他记忆深处，最频繁的教诲“偷东西的人都是坏蛋，应该被抓起来。”爸爸见他不自主的打哆嗦，什么都明白了！他狠狠的问“偷钱做啥了？”朱西果不说话，他又问“你到底为啥偷钱？”还不见他放一个扁屁，爸爸火了，一脚把他踹在地上，又斜夹着他，绑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抽出腰带，沾进凉水里，在院子里甩的啪啪作响，惊走了息在桐树上的鸟儿。

任爸爸怎么逼问，朱西果就是不说，一颗颗硕大的眼泪滚出来，无声的落在地上。“你哭？你还好意思哭？今，你不说，非打死你不行！”腰带终于落了下来，带着风！

事情还得从两天前说起！

临近期中考试，李老师为了鼓励孩子们好好学习，想了一个妙招，及格60分是底线，少考1分，罚1分钱，多考的发钱！成绩出来，张清水成绩最好，而朱西果考了35分，要拿2角5分钱；王小更惨，要拿3毛钱，全班最多！

中午回家的路上，三个孩子各自想着心事，再不像以往，有说有笑。优等生张清水下午要发2毛钱，他狠狠的抑制着自己的喜悦，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王小心里早算计好了，决不能跟爸妈要钱，又要挨一顿说教“你看看＊＊＊，你怎么就……”，真受不了，偷偷跟爷爷要，就说买俩本。

朱西果呢？他更不好意思跟爸爸要钱！家里已经很困难了，一个钢蹦恨不能掰成两半用。自己学习不中用，已经够丢人了，现在还被“罚钱”，爸爸和奶奶得有多失望？自己怎么这么没用？难道真跟老师说的“脑子里缺根筋，干啥啥不行？”

回到家，爸爸和奶奶还没有回家，朱西果自觉的拿簸箕抱了一捆麦秸，倒水点火，馏馒头。朱西果的眼不自觉的透过玻璃望见奶奶床头桌子一角，那个装鸡蛋的蓝砖胎罐子。所有的钱都压到罐子下面，每次取钱，爸爸总是小心翼翼的把罐子搬起来，像祭灶神一样，脸色凝重；那个罐子已经裂了，被奶奶用浆糊涂抹粘上了烟盒纸，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它的威严庄重，那下面压着全家人生活的希望！

灶火沿着麦秸慢慢爬了出来，朱西果一点也没觉察，烧断的麦秸掉到他脚面上，“哎呀！”烫的他跳起来，同时，赶紧用火棒把火拍灭。

爸爸的叹息，奶奶的失望以及埋藏在朱西果内心深处的自卑摧毁了一切道德束缚，第三只手从心里伸出来，快速抓了钱，跑向学校。

下午放学前，李老师把钱分发给了优等生。马爱玲考的最好，发5毛钱！她炯的眼睛放光，内心的喜悦都挂在脸上，从讲台上下来，沐浴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脚下好像踩着棉花，轻飘飘的。到了位上，笑容像决了堤的洪水，倾斜的满脸都是！王小瞥了一眼，那张5毛钱，皱巴巴的，还沾着一点白色胶布，就是自己刚刚上交的。

铃声一响，马爱玲高高的举着那张紫色的五毛钱，绕着教室跑了三圈，冲出去，边跑边喊“发钱了，发钱了，发钱了……”钱币上的纺织女工仿佛也在太阳的光辉里翩翩起舞。

那天，风很大，像唱的歌“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动了起来，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发了钱的孩子们都跑在前面，有说有笑，比过年还热闹，尤其马爱玲就像刚学会跑路的小马，“嗷嗷嗷嗷”，转着圈跑；王小和朱西果等掉车尾们，自觉落在后面，如同看戏的观众，优等生欢快的表演。那一刻，王小的心被狠狠扎了一下，血一点点慢慢渗出来，不疼但憋屈。他偷偷看看朱西果，西瓜哭了！一阵狂风吹来，“风好大！”朱西果趁机擦擦眼泪，泪水顺着手指，吹散在空气中，没有声响。

俩人默默走着，碎枝烂叶随着风，呼喊着，飞向空中，一会高，一会低，像过山车。不知什么东西晕头晕脑的飘过来，“啪”，贴在王小头上，他一把抓下来，刚要扔“啊？5毛钱！”贴着白胶布的5毛钱！与此同时，他远远的看见，马爱玲急急的跑了回来，见人就问！“你们见我5毛钱了吗？”“啊？”“我回到家，一看钱没了！”顺着风，王小听的一清二楚，他下意识的把钱放进口袋里。

马爱玲跑过来，冲朱西果问“你们有没有捡到钱？”朱西果“我，我……”王小赶紧抢着说“谁见你钱了？”看着马爱玲哭丧着脸，王小故意学着马爱玲刚才的样子，高高举起手“嗷嗷嗷，钱丢了，钱丢了……”拽着朱西果走了。

远远的，漫天的尘沙里，马爱玲还在狂风里仔细寻觅，独自一个人。

王小立马拉着朱西果到小铺（商店），激动的说“今天，我请客！”朱西果用脚在地上扒着窝，扭捏着说了偷钱的经历，“小，能不能把钱先给我用用，我怕爸爸万一发现，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说着，眼睛一红，又哭起来。“那有什么说的，钱本来就是捡的！咱俩平半分，花2毛5，剩下的你带回去。”

朱西果一回家，本想瞅机会，把钱放回去，可爸爸早已发现了！他本想找钱打酱油的，可罐子下的毛票没了，在确定了奶奶没有用钱后，他怀疑上了朱西果。

一腰带下去，“啪”，朱西果摞补丁的衣服，跟着开了一道口子，朱西果的眼泪流下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羞愧。爸爸本来想着吓唬吓唬，就算了，可朱西果眼泪中淌出的“懦弱”和不懂事催发了他的愤怒！“偷了钱，还好意思哭？”一皮带，“好意思哭！”一皮带，“你都不嫌丢人！”一皮带……朱西果的衣服像雪花一样碎落在皮带风里，飘起来，留下去。

“干啥呢？”奶奶终于回来了。“他偷钱！”爸爸喘着粗气说。奶奶啥也没说，颠着小脚，拿头就往爸爸身上撞“把我一块打死吧，一块打死吧……”爸爸没了办法，任奶奶把他推搡在屋门框上。

入夜，风还在刮，透过窗户缝，吱吱作响。昏暗的洋油灯下，奶奶仔细的给朱西果缝补背心。她咬下一段线，引了好几次，都没穿进针眼里，奶奶笑了“西果，给我引上针。”朱西果把线头放进嘴里，抿口唾沫，一下就穿进针眼里。“年小就是好啊！”奶奶眼睛早就花了，她头抬的很高，衣服放在脚上，摸索着，一针又一针。昏暗的灯光把奶奶的和蔼的身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随着灯光，微微摇曳。

奶奶从开始就什么也没问，朱西果倒是不好意思了，断断续续的说了事情的经过，最后哭着说“奶……俺怎么这么不中用？就是学不好！”奶奶停下针线，抚摸着他的头说“西果，猫有猫的门，狗有狗的道！一个人的财份，不一定在那儿。干这不成，兴许干那就中！人，不管有没有出息，都做个好人。我们种地的，管不了别人，也变不了天！能凭本事挣出一碗饭来，就要强了。凡事你尽到了心，剩下的老天爷自有安排！……”压在朱西果心头的冰山，一下子熔化了，身上还是很疼，但心里轻松了不少，话真是开心锁啊！

第二天，王小刚吹着口哨进教室，马爱玲就阴着脸问“你是不是捡了我的钱？”刚刚来校的路上，朱西果还跟自己说了，等攒够了5毛钱给马爱玲，他嘴硬说“给她干嘛？”心里也觉着应该给。

这会，王小见马爱玲咄咄逼人的眼神，轻巧的说“你的钱，我咋见了？”马爱玲从口袋里掏出5毛钱，扔在桌上，“你昨天到我家小铺买糖吃的，是不是这钱？”白胶布的5毛钱，像警察的逮捕令，一下抓住了王小，钱是马爱玲晚上帮爸爸看小铺时，发现的！

王小羞红了脸，他恼羞成怒的说“是我捡的，怎么样？”

马爱玲一听这“贼喊抓贼”的话，一下血灌瞳仁，“嚯”的站起来，坐在长凳那头的王小没提防，被掀翻在地。“捡钱不坏，就是偷！”马爱玲再也忍不住了，她几乎尖叫出来，全班顿时鸦雀无声，同学都看过来。

王小被盯的出了一身毛毛汗，他狼狈的站起来，把长凳狠狠的扶起来，“哐当”一声，“钱本来就不是你的！你能耐啥？”他眼神的倔强放射出对马爱玲如此财迷的不屑。

早在一周前，马爱玲就跟爸妈说了“老师说这次考好了能发钱！”“那你好好考，看能帮家里挣多少外快？”“我要考的最好，第一，发钱最多。”爸妈都会心的笑了。爸妈不是亲的，马爱玲越发要强，男孩可以的，我也可以！马爱玲早早的幻想着爸妈看到钱时，一定会高兴的嘴都合不拢！

这5毛钱，不是钱，是一种证明实力的骄傲，一种炫耀的希望，一种可以看见的幸福。

马爱玲死死的盯着王小，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哗”的流下来，没有任何声响。“小报告”范丽丽，立刻跑向办公室“老师，王小又把马爱玲气哭了……”李老师看她火烧屁股一样跑进来，马上跟着来了。

“李老师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孩子们坐火箭似的飞回座位，静悄悄等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别哭了！怎么回事？”李老师不耐烦的问，马爱玲开始说事情的经过。王小见李老师带着风跑进来，紧张的要死。这会，他倒平静了，王小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到一股股的温暖的气流缓缓从鼻孔进入体内，沉到底，又翻滚出来，他像气功师体似的，紧绷起皮肉，准备接受胖揍。

果然，李老师完全相信优等生马爱玲的控诉，一脚把王小踹出去，他就像刨出去的铅球，也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你小子，就不能安生（老实）天？”说着，又要打。

“老师！”座位上的朱西果怯生生的叫了一声，李老师沉浸在狂热的愤怒里，举起巴掌，没有听见。朱西果“呼”的站起来，“老师！”他的声音冲破了鸟儿的欢唱，绿头蝇的嗡嗡，清风的吹拂，阳光的照射……轰炸开来。所有人都看过来，甚至时间也停下来静静的看着他。

“咋？”李老师问。

朱西果咽了一口唾沫，说“钱在这？”他缓缓走向李老师，把2毛5分钱举过头顶。温暖的阳光毫不吝啬的泼洒在朱西果身上，此刻，他就是书本里的“抗战英雄地”，金光闪闪，夺人二目。趴在地上的王小，几乎有点羡慕的看着他！

“怎么回事？”“钱是我俩捡的！”“钱呢？”“那些呢？”“花了。”“买啥了？”“糖。”王小赶一骨碌身爬起来“老师，别打他！他爸昨天抽他了，全身都肿了。”说着，王小微微揭起朱西果的背心，西瓜的背上像斑马，一道道血印。这会，王小才把昨天的事说出来，瞪着大眼祈求说“老师，是我贪嘴，不想还马爱玲的钱，跟西瓜没关系，您打我吧！”李老师愣了那，什么也没说。王小急了，冲马爱玲说“班长，是我错了，对不起，等傍晚回家，俺跟家里要钱，马上还你！”李老师说“我说打他了？你俩出去站着！”

等他俩一出去，马爱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原本想着王小承认他捡了钱，跟她爸爸说一声，就算完了，可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到底该怨谁，她也说不清了！

教室里，郎朗读书声再次响起“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教室前的小花园里，每一枝月季花都盛开红彤彤的脸庞，一摞摞的花瓣，密匝匝，饱满可爱。不远处，花园墙根下，站着两个灰头土脸的孩子，不时偷偷互瞄一眼，抿嘴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