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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老李叫什么名字,是听他一块来的工友这样叫,就记下了。工地上好多人只知道姓什么,并不知道名字,这已经算是比较熟的人了。实在是因为这个行业太特殊,人数比较多,人员流动性又大,有的人刚熟悉,还没搞清楚名字,不定哪一天突然就走了。所以在工地上大多以老王、小张之类的来称呼。至于老李的老婆,更是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叫这个女人或者那个女人。
老李在瓦匠中应该算手艺不错的高手,善使一把四川瓦匠常用的瓦刀,长柄、双刃,不同于我老家农村的老瓦匠使用的老婆脚,平时擦的锃光瓦亮,干活干净利索,砌出来的墙横平竖直,看着就漂亮,受到大家的一致好评,差点要称他为老李飞刀了。
老李是带着老婆一起来的。工地上建有生活区,但房子少,宿舍有点紧张。我也懒的搬家,就一直住在原来的老项目部,那里还有最后一栋彩钢房,离新工地大概有个一公里的样子。因为离的比较远,住在那里的人很少,其中就有老李两口子。
他们刚来的时候,还请我去楼下吃了一次饭,那是第一次见他们,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觉得他老婆话很少,眼光稍微有一点点的不太对劲,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就没在意。
他老婆刚开始还在工地干活,给他当小工。兰州的太阳,紫外线很强,他老婆在工地给他和灰搬砖,特别能干,没几天晒的很黑,也没有怨言。有一次我和老董去工地,老董看她很能干,就说,哎,还是四川女人能吃苦,找老婆就要找川妹子。结果她一句话没说,只是两眼死瞪着,那眼神空洞、冰冷,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让人感觉到一丝寒意。老董有点尴尬,我赶紧拉着他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他老婆忽然再没去工地了,专门给他做饭。我当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脑子里的疑问一闪而过。因为一般要是两口子都出来的话,都会在工地上找活干,专门给老公做饭的很少,除非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女的比较娇贵,吃不了工地上的苦,另一种就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干不了活。工地上事情很多,而且这种事可能有个人隐私,所以我也没过问。
2
有一天晚上回去,小焦对我说,那个女人可能有病!啊?我说怎么了?小焦说,今天她在院子里打牌,那个女人本来在旁边坐着看,突然仰面躺倒在地,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吓死她了。我一听,终于明白了,这女的是癫痫,就是人常说的羊角风,我老家叫羊羔疯。
我是个心软的人,从此看这个女人,心里就多了一份同情和怜悯。
我找了老田谈话,老田是带他们出来的工头,一再强调,千万不能让这个女人去工地干活了,特别是不能上高处去干活,一旦出什么事,咱们可承担不起。老田说他和老李是同村的,所以他很清楚,但一直没说过,就是想让两口子都将就着干活挣点钱。我说你明知道她有病还让她干活,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出了事怎么办?老田说我本来不想带她出来的,但是她家里穷,不挣钱拿什么养家糊口,另外就是老李很能干,他也不忍心丢掉这个人,所以一起带着出来了。我说我也很同情她,但这是工地,安全隐患太大了,听说她这段时间犯病比较频繁,千万别惹出事来。老田答应了。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着,那个女人也再没有到工地去。工地上忙忙碌碌,只是偶尔回彩钢房的家里去才会碰见她,总是一个人在院子里转着圈,消瘦而孤单。
初秋的一个早上,我上班没有多久,小焦打电话过来,“你赶快让那个女人消失!”声音又气愤又委屈。我说怎么了,她说她早上起来倒洗脸水,没注意楼下那个女人晾着衣服,可能衣服上洒了点水,实际上那个女人晾的衣服还很远,根本不可能洒上水。然后那个女人就在楼下没完没了的一直骂,她想着不还口,骂一会就停了,没想到那个女人越骂越有劲,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旁边的人都在看热闹,气的都快哭了。
我赶紧去找见老李,我说你跟你老婆说一下,一点小事一直在那骂,影响多不好。老李给他老婆打了个电话,算是把阀门关住了。
不过这阀门毕竟不是车间里面做出来的,会关的那么死。从此以后,一不小心,就会间歇性的从楼下传出刺耳的叫骂声,也不指名道姓,不知道在骂谁,反正声音很难听。吓的我们连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拨动了哪根琴弦,就会引起一串串的涟漪。在楼下碰见了,都当作没有看见,赶紧走的越快越好,走了很远,还能看见那个女人死命的盯着,那眼睛似乎带着刻骨的仇恨。这种日子,不要说小焦,就是我都感觉实在是太压抑了,有点受不了。
我又去找老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田说,那个女人就那样,她有病,然后就以病卖病,知道没有人愿意招惹她,她反而拿着鸡毛当令箭,越发得意忘形,在他们老家是出了名的。在老家三天两头和老李的父母吵架,吵得简直是天昏地暗。村里没有一个人敢和她说话。越没人和她说话,她就越想办法和别人说话,没人说话就只有吵架了。吵架是她和别人说话唯一的机会,所以她慢慢的就习惯了。其实还是她内心的空虚和孤独,以这种方式表现了出来。老田说,她现在住在你们那边,除了你们,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实际上她一点也不傻,什么都知道,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算是明白了,就安慰小焦,让她也将就一下,实在不行,就每天出去别人家里玩,不要在家里呆。
老田又让他老婆亲自过去教训了一次,吓唬她说你再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只有赶你走了,声音才慢慢的静下来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多天。
3
工地上的生活辛苦而单调,由于远离城市,交通又极为不便,在这里有钱都花不出去。有一栋楼封顶的时候,为了小小的庆祝一下,也为了感谢兄弟们这段时间的辛苦,晚上我就叫大家到家里来喝点小酒。做饭不是很方便,傍晚的时候,我去镇上买了点吃的,家里有朋友送的散装的青稞酒,几个人边喝边聊,一直喝到凌晨一点才散。
第二天,我们还没有起床,熟悉的骂声又响起来了,我们刚开始都莫名其妙,不知道又在骂谁。那调子拉的很长,如泣如诉,像唱歌一样婉转,简直了!把骂人练到这种极致,真是有点佩服。不过我都没听清,只听见一句,我是个有病的人,然后怎样怎样。这慢慢的听出来了,可能是我们昨天晚上喝酒影响到她了,也终于唤醒了她隐藏已久没骂人的潜意识,将她这种本能又一次激发。我倒是没怎么在意,小焦却气的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洗漱好下楼,正好碰见那个女人,她看见我猛地一愣,骂声也戛然而止。原来昨天晚上我把车停在了别的地方,她很聪明,没看见车,以为我已经去工地了,所以放心大胆的开骂。我看了她一下,也没有理她,径直走了。
到工地上,我把老田和老李叫过来开专题会议,要求老李必须搬走,那边不能住了。老田负责收拾一间房子出来,要收拾不出来,就让老李在外面租房子住。实在万不得已,哪怕卷铺盖回家。这像什么样子,我说。
老李中午回去,和老婆大吵了一架,还动了手,然后拉着他老婆上楼去给小焦道了歉,说她错了,态度还是比较诚恳的。小焦说,我们看你挺可怜的,说实话都很同情,没想到你还这样,是不是有点过了?因为不想打扰你,经理今年也是第一次叫大家在这里聚一下怎么了?不是看你老公人实在,干活可以,说实话真不想让你们在这呆了,我想他这点权利还是有的。老李和女人除了道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晚上老田跟我说,实在是没办法让他们搬过来,她搬过来整个工地就吵翻天了,工人还怎么干活啊。到外面去租房子,他们也舍不得,家里还等着钱寄回去用呢,哪有那个开支。他说那个女人身份证在家里,他这两天让人从老家把她的身份证捎过来,给她买车票让她回老家去吧。
4
那个女人最终还是没有回去,不过从此再没有骂过人。在院子里远远的看见我们来了,就一直微笑着打招呼。我有时候不忍心,就偶尔也对她笑一下,就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开心。小焦有时候在院子里打牌,她就在旁边坐着看,也不说话,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
兰州的冬天很快来了,民工们基本上已经停工,都在等着领工资回家了。冬天的傍晚已是刺骨的寒冷,偏偏又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开着车去镇上办事,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影,好像刚从镇上买菜回来,在寒风中顶着飞雪慢慢走近,两个人都是一只手提着东西,另外的一只手拉着对方,十指紧紧的扣在一起……
也许,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不离不弃。
工地人物||老李和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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