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走了,带走了他的铺盖卷和他身上刺鼻的味道,当然也带走了他买来的存放了好多天的农药。
我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张是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来找我的。白天他打过一个电话,响了两声挂了。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鼓了很大的勇气,却在即将接通的那一刻放弃了。
这一点有点像我,总是没有勇气突破自己。我有时候也经常拿起电话,犹豫了很久拨出去的号码,在响一声甚至对方铃声还没有响的时候赶紧挂掉了。然后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怅然和沉默。
其实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或者大概说什么。他把我当成了可以倾诉的对象和可以帮他的领导。然而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有无穷大的能力。虽然管的都是一些烦心事,但有些时候我真的希望烦心事越少越好,所以我也当作没有看到这个电话,然后忙了一天就给忘了。
晚上他又打电话过来,结结巴巴又很谦卑的声音:“哎,哎,经理,我在你办公室门口,看你房里的灯没亮,你在哪里,我明天就要走了,有点事想跟你单独说一下”。我那会刚吃完饭,正在小严他们宿舍聊天,一看他的电话,觉得有麻烦事来了,有点不愿意,但还是接了电话。我说你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车子在极度坎坷不平的路上的走着,很快到了办公区大门口。四下里一看,没有人啊,只有办公区的路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在漆黑的夜里静静的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正在迷惑,一个黑影从黑暗中慢慢的走了出来,仿佛打入敌人内部的特工,为了隐藏身份,已经潜伏了很久。
我说你钻在那里干什么啊,吓我一跳。
人还没到跟前,身上的味道已经先飘了过来。
哎,哎,经理,我明天就走了,谢谢你了,我的账已经算了。我说算了就好,你可以安心回家过年了。他说,哎,哎,我干整整两个月,再休息了一个月,干了480个小时,老段只给我记了450个小时,老段说一天按9个小时算,只给我按50天算,这50天其中有四十天打混凝土给我按220块钱一天算,剩下十天干杂活给我按180块钱一天算,哎,哎,我认了,我也不能给你找麻烦,我就走了。
我说,结了就好,老段虽然心黑,毕竟有些活没干好,你自己也有责任,不管怎么说,好赖是结清楚了,认清一个人就行了,以后走到哪里自己多留点心眼。
其实,这是第三次听他讲这些话,所以差不多背会了。
老张据说是老段一个认识十年的朋友介绍的。当时老段承包了打混凝土的活,一直干不好,经常出现蜂窝麻面,被甲方监理整天抓住不放,甚至于要让他退场了,弄的焦头烂额,打棒的师傅已经换了四拨了。在这个时候,老张横空出世,像老天赐给的林妹妹,给老段解了燃眉之急,然后基本扭转了当时的局面。我在现场的时候,见过几次,算是面熟。当时老段还是比较看重他的,直到有一次,他从架子上摔了下来,不能再干活了。
这次摔伤成了转折点。应该说老张心里本来打算趁此捞点补偿什么的,这也是老段最担心的问题,于是两个人关系急转直下,逐渐的剑拔弩张起来。
大概是十天前,老张忽然跑到我办公室,说:哎,哎,经理,我在外面转了很长时间,才鼓起勇气到你办公室来。我说你有什么事说吧。他往我身边靠过来,身上一股味道。我想坐远一点,最终还是不忍心。他卷起裤腿给我看伤口,其实也没什么事,搞工程的,磕磕碰碰是难免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也很无耐。他絮絮叨叨的讲了很多故事,说老段要亏他,他也不打算活了,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到时候有什么事,不要怪他。我说你这是何必呢,没必要,能将就解决问题就算了。反正就这样说些官话和安慰的话打发走了。有时候我也只能打打太极。
大概四五天前吧,老张又来了,说他准备好了农药,要和老段同归于尽,或者是喝农药死给老段看。我觉得问题有点严重了,就找老段谈了一次。老段说,我并没有亏待他,有的活没干好,项目部要罚款,我都没让他承担;他摔伤了,养两天就没事了,他想借此讹钱,天天不干活,你说我怎么办。我说不管怎么说,你尽快解决这个事情,好赖账要结清楚,也不能太亏人家,受苦人不容易,听说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不要让他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老张结账的时候,我没去,听别人说闹的很凶。老张从怀里掏出了农药瓶,要喝下去,被人夺了下来。又要用瓶子砸老段,被老段掐住了脖子。后来终归是认了。两个人最终和和气气的坐下来说了几句话。老段说,大家都不容易,我在外面揽点小活也很难,我理解你,你也要理解我,是不是呢?大家要互相理解,对吗?我也不容易,你觉得我亏待你了吗?老张低着头,没有说话,后来还给老段认了错,为自己的过激行为道了歉。
事情就这样画上了句号。
老张最后说,哎,哎,再麻烦你个事情,账算清楚了,钱还没有给,等发工资的时候,麻烦你过问一下,给我落实一下,让他把钱打给我。我说,没问题,放心吧,你先回,我一定会过问的。实际上说实话,过问可以,落实只能靠老段了。
初冬的室外,已经很冷,老张用手擦了擦鼻涕,裹紧了好久没洗的衣服,也将难闻的气味封闭在里面。然后终于转身走了,他蹒跚的走着,千层底踩着颠簸的脚步,慢慢消失在什川茫茫的夜色和茫茫的梨园之中,刚开始还看得见,逐渐的被黑色一点点遮住,变小,直至消失。
我也转身上了车,坐在车里,却很久没有发动。不知怎么,眼睛有点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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