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建筑的美学意涵

作者: 章彦博 | 来源:发表于2015-06-08 20:08 被阅读15120次

    唐宋建筑为中国建筑之高峰。其中,尤以唐代建筑雄浑雅健,故梁思成论唐代建筑,认为其「斗拱的结构、柱子的形象、梁的加工等都令人感到构件本身受力状态与形象之间内在的联系,达到了力与美的统一。而色调简洁明快,屋顶舒展平远,门窗朴实无华,给人庄重,大方的印象,这是在宋、元、明、清建筑上不易找到的特色」[1]

    作者素好古建,余闲之时,常观览唐代建筑,觉其气度非凡,绝非后世、前世之可比,《诗经》有云:「如翚斯飞,如鸟斯革」(《诗经·小雅·斯干》),此之谓也,虽有此诗于周室,却切中唐代建筑之风格,着实有趣。

    于《诗》之世,有以鸟比附建筑之言,当知其中有深层之联系,即建筑的形式,可以直接带来特定的审美体验,而无需(或几乎无需)文化背景。

    所谓「(中国古建)远看屋顶,近看斗拱」,实是「远观鸟之振翼」、「近观栋宇之雄」。其基本的审美单元是「力」。

    插图 一: 唐 大明宫 含元殿(复原图 依照杨鸿勋研究图纸)

    如上之图,为唐大明宫含元殿复原图,可见其雄伟壮丽,绝非太和殿可以比之。时人亦多有称颂,后文会有所摘录。

    插图 二: 唐 大明宫 麟德殿 (复原图 依 杨鸿勋 图纸)

    而上之图,则展现了唐代建筑的折举与悬垂物之美,折举,建筑屋檐抬升之部分。先秦两汉建筑,少有折举;后世明清建筑,折举太高,有的建筑,其折举角度高,形态小,偎缩一隅,失其意味。唯唐宋之建筑,折举平缓,若鸟之双翼,气度非凡。

    以上两例,概而言之,后文当以力与美详细解释。

    力与美

    一个形式或图形,必有其内在之「应力」。此为视知觉研究之成果。且举一例,试以言之:

    正方形中的隐藏结构

    图形如上,其中黑色物体,给人以一种「不稳定」的感觉,即觉得「它将离开当前的位置」。而以我们平日的经验,其必有一「力」作用于它。这种趋势是虚拟的,则此力亦是虚拟的,或是只存在于脑中。此即形式包含的力。[2]

    进一步的,一个正方形中,存在着几条「隐藏的线与点」,会「吸引」其周围物体,这种一种存在的力,我们称之为「形式中的应力」。

    正方形中的隐藏结构

    对于这种「力」产生的原因,鲁道夫·阿恩海姆认为是由于脑中的结构所产生的,即「脑中会产生此种形式的『映像』,从而由于某些物理原理产生所谓『力』」i现代的复杂系统与协同学研究也表明,一个耗散系统之中,会产生规则图样,方形的图像(如上之图)也是常常出现的[3]

    无论如何,目前的研究都认为,这种力是一种深层次的感受,或有少许经验的成分。故「形式力」产生的美学感受是「直指人心」的。

    方形之外,其他形式也可以产生力,可以说,每一个视觉样式都是力的样式,下面略举几例,用以在后文分析建筑中的力与美。

    1. 如果一个样式的一条边被固定在框架上,其他的边处于自由的状态,那么力将向自由边的方向运动;

    2. 形式中有普遍存在的重力,这与形式的大小与颜色有关。一般来说,颜色深的物体更「重」;

    唐风建筑中的力与美

    建筑之中的力,是可以「看见」的,人虽不一定看得见,却在深层感知到它,从而产生动感,激发生机,此建筑美之源泉也。

    所谓「远看屋顶」,观鸟之振翼也,此鸟何来?便是从力中来,建筑的形式产生的力让人产生了「飞腾」的感觉,从而自然联想到了飞鸟。

    屋顶的曲线整体看是一个曲线,严格说是弧度较小的曲线,这暗示了其中存在一个向上的托举力。

    中书省

    注意图纸箭头所指的方向,即此形式产生的力的方向。明亡之前,华夏建筑的屋顶多用青瓦、蓝瓦,其色较暗,有沉重感,然而正因有这个力,便不觉得压抑,甚至有飞腾之感,如此感受,自《诗》之世已然。

    所谓「如翚斯飞,如鸟斯革」,「飞重檐以切霞,炯素壁以留日」,「荡晶景而升降,歘睒昜以交辉。耸大厦之奇杰,势将顿而复飞」(《含元殿赋》 李华)皆有飞腾之感,兹若鲲鹏临台,振翅欲飞,皆因有此「力」之缘故。

    插图 三: 唐大明宫含元殿左侧回廊

    屋檐下皆挂铃铛,名曰「惊鸟」,此更增审美意趣,若失此物,则灵气尽失,是因此物可展现「生机」,取像于树,五行在木,有生发感。

    又如上图,屋檐与地面之间形成一个稳定的框架,然而由于有微小(或者说是恰到好处的折举)的折举,产生了在自由空间的线条(参见 力的样式1)。这种力的样式与树相似,自然让人联想到了树木,从而产生联觉,而其下所悬之铃,则产生了向下的重力,进而暗示了这个「树枝」可以提供向上的支持力,此使屋檐益发有「飞腾」之感。

    接下来,便是鸱尾带来的张力

    张力之词,阿恩海姆谓之「不动之动」,达·芬奇说「(如果艺术品中无此性质),它就愈发僵死。由于本身是死的东西,若没有灵魂的运动,则此画作的僵死性会成倍的增加」(《文克曼和他的同时代人》第三卷,480页,莱比锡版,1923年)。从操作的层面上说,便要求整个形式平衡,然而平衡之中要有力的存在。或用力学中的名词说,便是有应力。

    鸱尾,位于屋脊两端,其形制有多种,唐代多用鸱尾,后世常用鸱吻。

    插图 三: 唐大明宫含元殿左侧回廊

    用同样的图说明,如图黑色的箭头表示了鸱尾暗示的力的方向,此与向外生发的力恰好形成了一种「平衡」。然而此种平衡又不致使力消失,从而保留了「张力」。

    张力,盖建筑艺术之灵魂也。得之者生,失之者亡。晚唐至宋,建筑愈发繁缛,然而整体上并不会失去此种张力,故虽有杂物晃眼,犹不失其灵魂。

    明之建筑,折举渐高,出檐渐短,灵气颇损。至于清代建筑,则力度尽失,太和虽大,不若栖凤一阁。唐宋建筑传至东瀛,多有传承,而至今日,损益颇多,有将鸱尾变为「靴状」,便失了张力;有金鸱尾之建筑,与屋檐不搭,亦失了张力,今有愚钝者,妄崇东瀛,倭伪代汉,在建筑中多用金鸱尾,其色晃眼,其韵尽失,望之不雅,有「土豪劣绅」之气。

    近人对大明宫含元殿结构多有研究,然而亦有争议。杨鸿勋认为含元殿当是重檐庑殿顶,傅熹年则认为其当为单檐庑殿顶[4]。两人各执一词,本文不欲深究其本源,单从审美的角度看,重檐庑殿顶能显示出更多的「力」,更有飞腾之感。这是因为重檐之结构,会因其重复,而产生明显的框架结构,从而四角的折举更能体现其向外、向上扩张的感受。

    又曰「近看斗拱」,此亦有力的成分。枋拱交错,列昂出挑,呈现了一种韵律美。而其承担的建筑结构,又展现了其稳定的特质。这是古典审美中的至高追求——健,所谓「天行健」,近乎此意。言「韵律美」,必有时间,或有顺序,无时间不可成韵律,此必然之理也。研究显示,人在观察物体时,或由近及远,或由左及右,或沿引导线前进,由此,产生了「时间」。物体在这些路线上的规律变化,便产生了韵律。

    插图 四: 大明宫 麟德殿

    臂如上图,可为一例,沿着箭头观察,可以感受到昂与斗拱周期性的「出跳」,这种动感来自于昂,即下方伸出的尖锐物体。它给人一种「冲出」的感受,使得这韵律有了生机。我反复说,生机,或曰灵魂,是建筑美的根本所在,增饰崇丽,不过俗人手笔,「而今是殿者也,唯铁石丹素,无加饰焉」,展现了建筑结构最根本的美感。李华在《含元殿赋》中说:「夫瑶台之美,不可以刑万国;土阶之陋,不足以宜天下」,此言从政教出,而不从审美出。若依审美言之,则是细部雕饰,不应遮掩整体的仪态。

    唐人有诗,「玉阶三重镇秦野,金殿四墉抚周原。平楼半入南山雾,飞阁旁临东墅春」,所谓「玉阶三重」,亦若上图。这表现的是一种稳重的感受,即「下大上小的台状结构」能让人感觉到沉重、稳定。白玉为基,重而不哀,玉阶三重,凤鸟是栖,此或为「栖凤阁」之本意。

    复观今日建筑,则愈发庞大,而灵气渐失,或承苏联旧制,不堪久观;或有好古者,制「新唐风」,确实有不少佳作,但也有不少失去了原有的意蕴,使飞檐斗拱,徒为「元素」之用,以为如此便可追慕盛唐之气韵,实在荒谬。任何时代建筑艺术的核心都在于力的把握,在此指导之下,有节奏韵律、细部雕花,西人有西人之力,东方有东方之力;唐宋有唐宋的力,明代有明代的力,如此而已。


    1. 梁思成. (1998). 中国建筑史. 百花文艺出版社

    2. 鲁道夫·阿恩海姆. (1998). 艺术与视知觉. (滕守尧 & 朱疆源, Trans.). 四川人民出版社.

    3. 鲁道夫·阿恩海姆. (1998). 艺术与视知觉. (滕守尧 & 朱疆源, Trans.). 四川人民出版社.

    4. 傅熹年. (1998). 对含元殿遗址及原状的再探讨. 文物,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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