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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姥爷以前给我们家做的橱柜)
他去世十三年了。
在我的印象里,我姥爷就是那个又高又壮的老头,圆脸、大眼睛,笑起来很和蔼,穿着青灰色的衣服,总是拉着坐在小三轮车上的我在街上溜达,那时他带着我吃遍了路边摊的各种早点。如果回家乡探亲,还给我买电动玩具飞机与包装印着米老鼠的巧克力糖。
我的姥爷出生与1947年的上海,他与新中国一起成长。在59年短暂的生命中,他的命运,也自然被时代的动荡与变化影响。他姓顾,一个在苏浙地带常见的姓氏,父母很早就离婚了,双方各自又分别在安徽、河南组建了家庭,而且他的妈妈再婚后不久也去世了。以前见姥爷看电视剧《孽债》,里面的插曲唱到“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只有我是多余的”,姥爷总在那里静静地听着,有时还给我唱一唱那首歌。
他是由上海的外婆与舅舅抚养长大的,他的外婆没有工作,有时还要去街上捡些废品,总之那时的生活极其艰苦。后来他的外婆去世后把老屋子留给外孙与外孙女们,姥爷去了外地后也没有打算回去生活,就把属于他的那部分房产让给了他的妹妹,因为他觉得妹妹家里人多而且生活艰苦,而自己也住不上。后来听说老屋子拆迁后,姥爷的妹妹在黄浦与浦东得了两套房子。我在想,如果姥爷没有放弃自己的那一份房产,他去世后没有收入的姥姥也不至于生活得如此艰苦。
1960年,因为特殊的原因,13岁的他,离开上海,去山西做工人,后来就在此扎了根。因为那个时候饥荒严重,饿肚子是常事。听他的工友回忆说:“你姥爷人好,那会儿吃了很多苦。”他的工友没有说如何的苦,我估摸着他的胃病是不是在那个时候落下了根子。他先去的地方叫祁县,在那里跟着一位姓王的师傅学木工活。姥爷学得认真,学成后就成了木匠,他的那些斧、凿、刨、锯,以及画的复杂的图纸,我小时候还见了不少。后来他去煤矿当了工人,也会在工作后帮人做各种家具。当时用的单位的木材,没什么成本,我姥爷也不问别人收加工费。有的人也不会请他吃顿饭,给几条破麻布做的裤子或一点粗粮票就行,我姥爷都会帮忙,甚至工作后熬夜给别人做家具。我姥姥说起这件事,“你姥爷整(方言,意思是傻),出了力也不讨别人的好。”他选的木材好,做的家居结实,直到现在我们家还放着他做的橱柜,不过外观就差很多了。
再后来,到了70年代,姥爷去了临汾市的一个煤矿做井下工人,有了份稳定的工作后,便通过中间人的介绍,认识了生长在平遥乡村的姥姥,之后结了婚。我姥爷在临汾工作,也照顾我妈上学。而姥姥在平遥的乡下务农,还带着他的儿子,我的舅舅。冬季农闲时,一家人会在姥爷工作的地方团聚。因为井下工作时间大,他的饮食变得不规律,要么不吃饭,要吃起来就是二斤量的烙饼。听姥姥说他的胃那时就不好了,难受的时候要吐酸水,喝了一罐罐中药后才缓和了些。
关于那个年代的状况,姥姥说最动荡的时候已经过去,他们的生活除了穷,也没什么影响。
到了80年代,因为煤炭资源耗尽,姥爷调任到了阳泉市的一个煤矿,这是他生命中停留的最后一个地方。在这里工作后,因为家属可以落户,子女也有学可上,姥爷全家都在这里安定了下来。生活依然是艰苦,在分到房子之前,他们在澡堂子对面盖了两件简陋的砖瓦房,用着自己做的家具,那时没有暖器,冬天就烤着火炉。其间姥爷下煤窑挣钱养家,姥姥做零工、捡煤矸石挣钱,同时照顾姥姥的妈妈与他们的子女。后来矿区逐渐发展,他们搬到了分配的平房里,生活条件相对好了起来。之后煤矿经济效益变好,工资涨了些,他们也存了钱。妈妈与舅舅作为煤矿子弟成年后在本单位就业,也都在这里结婚生子。
姥爷的很多地方让我佩服。他与人为善,助人为乐,也不计回报。因为自己会木匠技术,帮不少邻居无偿做家具,桌椅板凳都给做。他还会理发,以前他自己就有一套完整的理发工具,给我与邻居家的小孩子理发,还设计三毛式的发型,他也帮附近的老朋友们理发。很多人一说起他来,都说“老顾是个好人”。可他不擅长维持社交关系,他去世后办了葬礼,也没有几个旧相识来参加。单单这一点让我想起了盖茨比。
虽然只上了几年小学就辍学了,但他会主动去学习,看了些木工与电工方面的书自学技术。他不仅木工技术好,在井下的时候做安检员,他那时可以看懂设备与电路的图纸,会动手检修井下电路与作业用的设备。他还很会做饭,面、馒头、饺子、包子、混沌、饼子,鸡鸭鱼肉汤,无不擅长。我小时候很胖,估计也与我姥爷的厨艺也有关吧。
姥爷喜欢看电视,中央5台、6台、7台都看,后来还喜欢看狄仁杰与元芳。以前没有网络,电视就是最好的娱乐方式,我与姥爷常常要抢遥控器,他一般都抢不过我。我妈还给他订阅了电视报,他也常常看,戴一副老花镜,一读就是几个小时。我小时候因为身体不好没有上幼儿园,启蒙时认识的汉字全是姥爷教的。要是他活到今天,一定也很喜欢玩智能手机吧,说不定还要打游戏、玩抖音呢。他这样好学、爱看报的人没赶上这个时代,我觉得好可惜。
姥爷有时会发“楞”,有一股子呆劲。有次在探亲回来的火车上,有人在车厢里卖袜子,看他衣着简陋,就说:“我瞧你肯定拿不出多少钱买袜子。”他听了后很不爽,立马就掏出钱买下了一大袋的袜子,回去后让我姥姥大骂一顿,因为买的都是些质量极差的尼龙袜,没人会穿。
2006年姥爷被癌症夺取了生命,这样的不幸,牵连到太多的事。姥姥与姥爷有不少爱恨纠葛,有对姥爷出轨的怀疑,有家庭经济主导权的争夺,有大大小小的争吵,有姥爷的绝食还有酗酒,他就是这样的固执,赌气的时候不管自己的胃病,不吃不喝,或者喝白酒、吃辣椒。因为目前了解到的信息全部来自姥姥的口述,有太多的个人倾向。当年姥爷的真实想法如何,他们婚姻裂痕的根源是什么,其他家人说不清楚,所以真实的情况我也无从得知。能确定的是,在得病的五年中,姥爷辗转了山西、上海等好多家医院,吃了数百盒药,做了手术,经历了化疗,全程都是姥姥跟着照顾,她没有一刻想要过放弃与离开姥爷。姥爷被病痛折磨,姥姥也跟着受了数不清的苦。
在病危的时候,姥爷无法进食,只是吐血。曾经健壮的胖老头瘦成火柴人,头发脱光,形如枯槁,肚子浮肿起来,路也走不动。他握着姥姥的手紧紧不放,眼里噙着泪,他知道以后再也不能陪伴我姥姥,说让小宝(姥爷的孙子,我的表弟)与我姥姥作伴吧。提起这些,姥姥会哭,对我说:“你姥爷那会儿很想你,老念叨你。”
那时的我年龄还小,家人怕我被病危的姥爷吓到,就不让我见他。后来某一晚在电话里得知姥爷去世,我趴在床上大哭了一顿,当时仅仅是觉得再也看不到疼爱自己的姥爷了,很难过。对人生、死亡这些东西,我作为一个小孩子确实没有什么感受。写到这里,我的泪又止不住了。
就这样吧,这就是我姥爷的一生。️
说实在的,我不懂文学的技巧与艺术,没有能力把生活写成抒情与感人的文字。这篇文章主要是为了怀念与记录亲人,这些无味的记叙,就拿来对抗记忆的消散吧。
(下图为三十多岁的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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