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我关了手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理房间,翻看书架上的书,有时只是躺在床上或坐在窗台发呆。
周日晚上,妈妈敲开我的房门,顺势躺在床上,慈爱地冲我笑着。
“平平,咱娘俩儿躺一会儿。”
我迎着她的笑脸,轻轻地躺在她旁边,她轻抚着我的头发。
“平平,你觉得妈妈是个好妈妈吗?”
“妈,为什么这么问,你当然是个好妈妈。”我转过头,看着她。或许是太久没这么近距离看过她的脸,她眼角,额头竟爬上了皱纹,我伸出手,轻轻的摩挲着那些褶皱。
她欠着身子,亲吻了下我的额头,“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打小就比同龄孩子成熟,沉稳,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从不让人操心。或许因为馨馨的缘故,那些年妈妈没能给你足够的关心,委屈你了。”她的手指在我发间梳着,语气轻柔的像春天里的风,那风吹在我的脸上,眼泪就跟着汩汩涌着,我静静地听她说话。“你从不跟妈妈谈心,不会说起在学校里不顺心的地方。但是你上大学这半年,我还真觉得挺孤独的,这可能就是电视里说的“空巢”吧。这半年我想了好多,觉得这些年对你真的有太多亏欠。其实我也想跟你像朋友一样,谈谈心,聊聊天,说些开心的、不开心的小事情。妈妈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也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任性一些,闹些脾气,撒些娇,哭哭笑笑的。”
“妈,你别这么说,你对我很好,没有亏欠过我一分一毫,真的。而且我很庆幸有你这样一个好妈妈。我们可以做谈心的好朋友呀,只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再哭哭笑笑的,那不成神经病了嘛?”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转头看着她温和的脸庞,想逗笑她。
“是呀,我闺女长大了。”她笑着,伸手捏着我的下巴,“平平,你这两天很不开心的样子,能跟妈妈说说吗?”
“妈,我真没事,就是这两天觉得很累。让你担心了。”我迎着她的目光微笑着。
“当妈的为了闺女操心,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你要是不想说呢,妈也不逼你。妈妈就想告诉你,人活着就是遇到各种各样的烦恼,但是过段时间你再回头看看,就会发现从前的那些问题都不是问题,甚至有些可笑,所以,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要钻牛角尖,别跟自己过不去。”妈妈抚着我的头发,坐起身子,慈爱地看着我。
我点着头,内心涌动着一阵温热。
“好了,你早点睡吧。妈回去了。”她吻了吻我的额头,轻轻关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这么多年,虽然父母待我很好,可总觉得彼此之间隔着一块玻璃,无形的透明的,却真切存在,从记事起,看着爸妈总围着安馨开始,从知道自己并非亲生开始,那块玻璃便横亘在我们之间。我羡慕安馨,虽天生缺陷,可她拥有父母完整的爱。而我,不管多努力对周围的人投以善意,以蜷缩的姿态小心翼翼生活着,可终究不过是个被遗弃的孩子。我曾多次想问妈妈自己的来历,可我不敢,被隐瞒的事情一旦被揭开,那面玻璃只怕会越筑越厚。
七岁开始,不开心的时候,我总会躲在房间收拾自己的东西,给每一件旧物都找到自己的归处,我常常设想,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倘若再被现在的父母抛弃,便可以带走自己的旧物,带走曾经生活的印迹。
周一上午,程峰来了,他敲门的时候,我正整理着房间。
“安平。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刚拉开门,程峰弓着身子着急地询问着。
“是吗?我不知道,可能手机没电了。你怎么来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唇舌,我撒了个谎。他跟在我身后进来。
“我下午就要回市里了,你手机又打不通,就来看看你,跟你告别。”程峰浅浅地笑着。
“哦,你回就回嘛,没必要来告别呀,多麻烦。”我边把程峰领到客厅沙发,边说着。
“你这个小没良心,算我多事行了吧?”他在身后拍着我的后脑勺,抱怨着。
我只笑了笑,转身给程峰倒水。
“你要是不走,就在这儿喝点水,看会儿电视。”我把水递给程峰。
“你干嘛?”程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收拾房间。”
“那我帮你呗。”说着,程峰兴奋地站起来。
“不用,你一个大男生进女生房间怪别扭的。”我嫌弃地看着程峰,转身往房间走。
“你这妮子,小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讲究,那时候,你爸妈顾不得你,你总在我家跟我睡,每次都是睡着之后,你妈想起来才把你抱回家。”程峰跟在我身后,颇为不满地嚷嚷着。
“程峰,你闭嘴好不好?整天就会胡说八道。”我猛地停住脚步,转身忿忿地看着他。
“你生啥气呀,我说得都是事实好不好,你那时候虽然小,应该也记事了呀。”程峰辩解着,但没了底气一样,压低了音量。“我让我进去,我就不说了,好不好?”他勾着头,神情调皮地看着我。
“你可以进来,但是不许说话,不许动我东西。”我严肃地回应,开了门。
“小气的,小时候你进我房间,吃我的零食,玩我的玩具,我可从没计较过。”程峰嘟囔着。
我回头瞅了一眼,他立马闭上了嘴巴。
“安平,你是不是有强迫症?房间这么整齐,还整理啥?呀,这个忍者神龟是我送你的那个吗?”程峰在房间里左顾右盼,拿起桌角的塑胶公仔惊喜地端详着。
我点点头,“是的。”
“你居然还留着。”程峰激动地一遍遍摩挲着那个公仔,声音有些颤抖,“那,我的牙齿呢?我的牙齿你还留着吗?”
“应该还有吧,我找找。”
我从床底拉出一个收纳箱,在收纳箱一角翻出一个印着小美人鱼的破塑料铅笔盒,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它,从里面捏出那颗洁白的小牙齿。
“就是这颗牙齿,就是这颗。”程峰从我手里慢慢接过那颗牙齿,眼里泛着泪光。“安平,你还记得我为什么给你这颗牙齿吗?”
我当然记得。那是程峰家搬走的前一天,我哭着问程峰“猴子哥哥,你别搬走好不好?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走了就没人跟我玩了。”
程峰哭着帮我擦眼泪:“安平,我会回来看你的,等我长大就回来找你。” 我抹着眼泪,哽咽着问:“你会不会像安馨一样,离开家就再不回来?” 程峰从抽屉里找出那颗牙齿递给我:“我妈妈给我讲过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就像我们一样。亚当给了夏娃一根自己的肋骨,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这是我掉的第一颗牙齿,我把它送你,只要你留着这个牙齿,我就一定会回来找到你。” 我好像真的被程峰给的那颗牙齿安慰了一样,止住了眼泪,平静地接受唯一的朋友程峰的离开。
童年那些月白风清的岁月,一时间好像又被这颗小小的牙齿唤醒了。孩子听来的故事总是残破的,后来我才知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并不是程峰讲述的那样,我珍藏着那颗牙齿,等了一年又一年,程峰并没有回来找我。小孩总是健忘的,尤其是程峰那种活泼又讨喜的孩子,多容易融入全新的环境。而我在偶然得知自己并非亲生的事情之后,决定收起那颗牙齿,渐渐遗忘猴子的承诺,回复沉默寡言,无朋无友的状态。我开始明白,原来人可以不止一次被遗弃,而这种遗弃会不断发生在人生的各种阶段,比如我的生父母,比如唯一的朋友猴子,比如林蓉,我如履薄冰地生活着,为下一次的日期未卜的遗弃做着准备。
“那啥呆呢?”程峰在我脸前打了个响指,把我从纷乱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啥,我不记得,不记得你为啥给我这颗牙齿。”我低着头,合上铅笔盒。
“就说你最没良心,我要拿回我的牙齿。我一走,你就把我忘了是吧?”程峰把那颗牙齿转进牛仔裤的口袋,捏扯着我的脸颊,埋怨着。
“疼死了,拿走最好,我才不稀罕要这种东西呢。你不也一样不记得,你不也没回来找我吗?”我抬起胳膊,挡掉程峰的手。
“你不是说不记得吗?哈哈。”程峰得意地笑着。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把铅笔盒放回收纳箱,又蹲下身子把收纳箱推到床下。
“安平,我知道我回来得有些晚。可我相信还不算太晚。我们能在静宁重逢,这是命运的安排,这次,我想尽我所能地陪着你。”程峰也弯下身子,帮我往里推着收纳箱,他的目光在床下的昏暗光线里炯炯发亮。
“什么回不回来,晚不晚的,你别胡说八道了。你什么时候走?”我站起身子,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我下午走,中午在这里吃饭行不?”程峰挑着粗黑的眉毛,调皮地看着我。
“厨房有好几种泡面,你想吃那种自己挑。”我迎着程峰地目光,不屑地笑着,带程峰进了厨房。
“啊?你自己在家就吃泡面?”程峰看着橱柜里的各种口味的泡面张大了眼睛,皱着眉头。
“一个人吃饭,没必要那么麻烦,煮泡面最简单呀。要不,给你加个蛋好了。”我拿起小煮锅,拧开煤气灶,往里加水。
“算了算了,我来做吧。”程峰关了煤气,打开冰箱,翻找着食材。
“只有胡萝卜、鸡蛋和大葱?”程峰转过头,讶异地看着我。
“其余的估计周末都吃了吧。你想吃啥,要不,我去小区旁边的超市给你买?”我无奈地看着他。
“算了吧,就用这些,哥给你做顿素饺子咋样?反正你也不爱吃肉。”程峰自信满满地看着我,像一个等待夸赞的孩子。
“我不吃,太麻烦了,不要做饺子。”我摇着脑袋看着他。
“又不麻烦你,我想吃,我自己做给自己吃总行了吧?”程峰无奈地嗔怪着,说着就开始搓洗胡萝卜。
“那我能帮你做点啥吧?”
“你帮我?玩过家家吗?跟小时候一样,一起做饭,一起带娃娃。”程峰歪着脑袋,贼兮兮地笑着。
“那算了,你自己做吧。”我转身离开厨房。
“这妮子开不起玩笑。”程峰自言自语着。
我回房间,继续收拾。再次回到厨房的时候,程峰正认真地包着饺子,他转头看着站在厨房门口的我正盯着那些洁白饱满的饺子暗自讶异。
“不错,还知道过来帮忙,快来擀皮儿。”他冲我笑着,递给我一根小小的擀面杖。
“你还挺厉害的,这样也能包饺子。”我接过擀面杖,开始擀皮儿。
“士别三日,当挖目相看。咱们都别多少年了,你不了解的地方多了。”程峰捏着饺子,调皮地用别字搞笑。
“看你这得瑟的样子,我倒真想自挖双目了。”我反击地笑着。
“哥不跟你计较。”程峰端着包好的饺子,将它们一一码进冰箱的冷冻层。
“你这是干啥?” 我疑惑地问着。
“给你存点粮食。叔叔阿姨不在的时候,你就自己煮点饺子,总比吃泡面好吧。”程峰认真地码着饺子,语气温和得像妈妈一样,轮廓硬挺的侧脸竟柔和了起来。
我一时语塞,喉头发硬,眼睛潮得濡湿,低着头自顾自擀着手里的面皮。
饺子包完,程峰匀出中午要吃的饺子,剩下的全码进冰箱里。
他煮着饺子,我在客厅准备好碗筷。
“安平,饺子好了。就地取材,胡萝卜鸡蛋粉丝的饺子,第一次做,你快尝尝好吃不?”程峰端来刚煮好的饺子,夹了一个伸到我嘴巴边。我正要张嘴,他又收了回去。
“傻不傻,给你吃你就吃呀,看不到正烫着吗?”程峰嫌弃地笑着看我,嘴巴呼呼地吹着那颗饺子。
“不用你夹。 我自己吃。”我伸手要夺过他手里的筷子。
“我给你夹。”他扬起胳膊,躲过我伸出的手。“啊...”他张着嘴巴,哄孩子一样把饺子放进了我的嘴里。“好吃吗?”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急切地等待我的反应。
“嗯,挺好吃的。”我慢慢咀嚼着那颗饺子,讶异于那些食材竟会交汇出这种美妙的味道,鲜甜咸香,相得益彰。
“你喜欢就好,我刚才还担心你会不喜欢呢。”程峰往着我,开心地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那顿饭吃得很开心,饭后,程峰洗了碗筷,准备离开,去汽车站乘车回市里。我送他到门口。
“不用送我,快回屋吧,外面冷。”程峰拉开门,轻轻推着我。
“猴子,谢谢你。”我看着程峰,微微笑着。
“没大没小,别叫猴子,叫峰哥。”程峰故作严肃,模样有些滑稽。“好了,你进去吧。你进去我好走。”
“再见。”我冲他挥了挥手,退进门内。
“再见。”程峰伸着脑袋冲我笑着,伸手拉上铁门,转身下了楼梯。
我坐在房间的阳台上,等待着程峰的身影。他走近又远离的身影,还留有儿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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