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城的垂柳已吐新芽,几只燕在河畔啄泥,元府内的几株海棠生机盎然,一只燕从西厢窗前掠过,燕的呢喃惊扰了正在看书的篱悠,篱悠缓缓抬眸,只见燕儿跃上竹梢,惹得翠竹摇拽。
篱悠起身踱步到窗前,春风拂过,吹响了窗檐上所挂的风铃,他垂眸,一张已泛黄的纸被风轻抚而起,此时正在他脚边缓缓落下。
纸虽已泛黄,但纸上那行已有些模糊的字迹仍旧刺痛着篱悠的心,他的耳边似乎又回荡着那个最温柔的声音,重复着纸上那行最无情的字——“离忧不可解忧,篱悠使我心忧。”
下行的字铿锵有力,那是篱悠所写——“苡陌何以相濡以沫,与子不可偕老。”
篱悠捡起纸,心头涌上一丝忧伤,又觉几分凄凉。
“咚咚——”耳畔传来敲门声,随后门外传来秋童的声音:“公子,该用午膳了。”
篱悠淡淡说道:“秋童,你进来吧。”
秋童推门而入,他手中提着一个朱色木盒子,里面盛的全是篱悠喜爱的饭菜:“我让厨娘做了你最爱的川菜,还用新鲜的碧螺春给你沏了一壶茶。”
秋童一一把饭菜、茶水摆放到桌上。
篱悠淡淡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漫不经心应了声。
“公子,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秋童的视线落在篱悠手中的纸上。
篱悠不语,低头认真叠好纸张,他翻开桌案上的一本诗词,正欲把纸张夹进去,不曾想却看到翻到的那一页上写着“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篱悠的泪再也忍不住,滴落在案上。
夜晚寂静的只剩下风声。
篱悠拿出一对和田白玉酒杯,唤来秋童一起对月而饮。
月挂正空,人已醉,风儿似乎也倦了,此刻已渐渐消停了些许。
晚风吹落海棠花,花瓣轻轻飘落在清潭中,水面荡开层层涟漪,又浮起过往云烟。
篱悠与苡陌相遇之时,篱悠方年十五,苡陌方年十四。篱悠为开国将军的嫡长子,母亲贵为帝姬,生来尊贵,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那日,篱悠从狩猎场骑马回府,途经乱葬岗时看到了坐在尸堆上的小苡陌,当时苡陌很乖,不哭不闹,她只是眼神呆滞地看着篱悠一行人。
“咦?居然还有活人哩!”同行的一位世子指着苡陌惊叹道。
“难闻死了!尸体都臭了!回头一定让父皇派人把尸堆烧了!”其中的一位皇子边说边捂住口鼻。
其他几人也议论纷纷,只有篱悠一人沉默不语,翻身下马。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为国之悲哀。”篱悠语落心中顿生惭愧之情,他爬上尸堆,抱起了脏兮兮的小苡陌,带她回了将军府。
篱悠带苡陌回府不久,篱悠就被苡陌感染患上了瘟疫。
那时的篱悠对苡陌说:“别怕,这个病医得好,我俩不会死,阿娘说让你以后跟着我,就不会饿肚子了。”
苡陌欢喜地抱住篱悠,一个劲的点头,她暗自发誓——以后呀,她一定要紧紧跟好篱悠。
后来的苡陌告诉篱悠,她姓许,名苡陌。她与爹娘逃荒到京城,她的兄弟姊妹死的死、失踪的失踪,最后就只剩下了她与爹娘相依为命,可惜事与愿违,才到京城不久,苡陌的爹娘就双双死与瘟疫,而她也难逃一劫,染上了瘟疫,被巡逻的士兵发现然后扔到了乱葬岗。
篱悠听了苡陌悲惨的身世落了泪,他想守护好苡陌,也想改变这个国家所存在的问题。因此,他晨起练武术,日暮读经书。日复又一日,年复又一年。甚至后来的他还拜师学医,
被世人赞誉为“天之骄子,举世无双。”
那年篱悠十七岁,烽烟起,正是兵戈铁马之际。
灞水桥边酒一杯,送君千里赴轮台。
国之危难之时,篱悠渴望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篱悠拜别爹娘,苡陌送篱悠千里征战,篱悠一身戎装,满腔热血,正是年少意气风发,对苡陌、也是对国许下“不破楼兰终不还”。
与君分别,情真意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苡陌登上西楼,城楼上的她“风吹仙诀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美得令人怜爱。
可登高而望,不见君归。
苡陌换下一袭白衣,穿上骑装,骑上的卢马,千里寻君。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身为女儿身也应为国效力。”这是苡陌千里赴沙场,见到篱悠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篱悠紧紧抱住苡陌,终究她还是懂他的。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花开花又落,转眼,苡陌已随篱悠南征北战四年。
等到硝烟散去,战乱平息,篱悠不顾爹娘反对,他虽辞去军职,但也不子承父业,他离开京城,潜心从医。
细雨纷纷扬扬,自天空而下滋润大地。
在青石桥上,篱悠撑把油纸伞,缓缓走近苡陌,对她说:“苡陌,战乱时,我征战四方,驰骋沙场,手刃敌人...死在战场上的将士数以万计,关外沙场上横尸遍野,不分敌我,将士家中也有妻儿、爹娘在等他们回家...可在国家利益面前我们别无选择,现在太平盛世,我想救死扶伤...你可愿陪我?”
苡陌含情脉脉,她牵起篱悠的手对他说:“此生愿随君,君去我亦去,伴君不相离。”
篱悠红了眼眶,他小心翼翼的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
苡陌喜欢江南的梅雨纷纷;喜欢江南的炊烟袅袅;喜欢江南的古桥栈道。篱悠便带苡陌定居江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春去秋来,篱悠从医结识的人越来越多,而苡陌从始至终只有篱悠一人,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两人已渐行渐远。
年少不知愁滋味,总把漫漫前路想得太过美好,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终究敌不过粗茶淡饭的现实,后来的后来,苡陌和篱悠总是因为琐事而争吵,针锋对麦芒,谁也不低头。
那日艳阳高照,池中的荷花开得正艳,几只红蜻蜓在花间嬉戏,一切的美好却被苡陌和篱悠的争吵声打破,受惊的蜻蜓不再流连忘返与娇滴滴的荷花丛中,全部落荒而逃。
屋内,苡陌提笔写到“离忧不可解忧,篱悠使我心忧。”
笔起笔落,苡陌用最温柔的声音重复着纸上那行最无情的字。
篱悠的心微微一疼,但很快他又不甘示弱地提笔、铿锵有力地下笔写到“苡陌何以相濡以沫,与子不可偕老”。
一字一句,字字违心,句句诛心。
苡陌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一滴又一滴滑过脸颊落下,在地上溅开了花,冲散了年华。
苡陌永远不知,篱悠缓缓抬起手想为她擦去眼泪,可苡陌的目光那时已不再为篱悠停留,她自己擦去了泪水,哽咽着冲出屋子。
苡陌看到篱悠身边已有了红颜知己,却不知那只是篱悠在向姑娘打听婚事的礼节。
那时的他想娶她,可她却渐渐以为他不爱她...
最终,她没等到他娶她,她凤冠霞帔另嫁他人。
后来的苡陌仍旧从医,只是她不再喜欢江南的梅雨纷纷,也不再踏上古桥栈道,她与夫君白书宁离开江南,游历民间,救死扶伤...
梦醒时分,篱悠从往事中回过神,才发觉泪已浸湿了枕巾。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时至今日,篱悠仍旧爱苡陌,只是故人不再归。
篱悠轻轻推醒秋童,半梦半醒中问:“她可好?”
“‘她’是谁?”秋童揉着朦胧的睡眼问。
篱悠顿了一下,与秋童错开视线后,一字一顿道:“苡、陌。”
篱悠的心在隐隐作痛。
“未可知。”秋童答,思索片刻后,秋童补充道:“听说白公子对许姑娘很好。”
篱悠的心此刻好像被人拿刀划了一道口子,钻心般的疼,好似要呼吸不过来,他捂着胸口,许久过后,他略微沙哑地开口:“如此便好,只愿她平安喜乐。”
篱悠说的风轻云淡,可心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苡陌离开之后,篱悠并未意识到那日是她与他的诀别,他以为苡陌会回来的,可最后等来的却是苡陌与白书宁的一纸婚书...
苡陌成亲之日,篱悠独自饮酒醉,那一夜,他抱着酒罐一直嘀咕:“我让你心忧,那你现在离开我就可以忘忧了吧?许苡陌...我元篱悠要让你一生无忧...你会无忧的...一定会的...”
篱悠他不愿再去碰与苡陌有关的一切,他不知在那本诗词的最后一页夹着苡陌留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若你看见此纸条,那或许是我们缘分未尽,三日之内你若来寻我,我便与你同归”。
可惜篱悠他翻开诗词也就只翻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就再没往后翻。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人间的人见一面少一面,错过的人再也不会遇见。
秋风萧瑟,如血般耀眼的夕阳红染了一片枫树林,在一座无名的小山丘上,夕阳温柔地亲吻着一座墓碑,碑铭上刻着“白书宁之妻许氏之墓,未亡人白书宁......”
坟前的空地上开满了苡陌最爱的紫菊,那是白书宁为苡陌所种,今年的秋天,紫菊仍像往年一样怒放着生命,就如苡陌的一生——生在寒风,长向烈日,不畏严冬,从未屈服。
可惜,这一世,篱悠永远不知,苡陌离开他后没能熬过第二个冬天;苡陌救活了数百人,却没能顾及自己的身体,最终因疟疾丢了性命;篱悠更不知,苡陌这一生、这一世,梦里梦外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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