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山有东山街，东山街有旧书市。
东山街的街两头都连着大路，街面宽阔，两旁植绿树，再两旁有砖面人行路，再两旁是开着商店的房屋。这里有来来往往的人群，有热闹的买卖声，有升腾着热气的人间烟火的味道。这里还有书，有一本本从过去光阴里走过来的旧书，它们在热闹里安静着，也在安静里热闹着。东山街卖书就是在街的两边平地上铺块塑料布，把书摆上去，一个摊位接着一个摊位。就像鱼肉市，像蔬果市，像米面市。书摊前驻足观望、询价买书的人，可能是读书人，可能是遛鸟的大爷、带孙子的大妈，也可能是买华服的青年男女或者刚刚开始认字的学生娃娃，他们有人专程而来，有人只是路过，都在街两旁的书摊前流连忘返。这样真是好，买书和读书好像都成了每个人的日常，就像早起去东山街散步或者像到街口买一份油条豆浆。
东山街书市要到周六周日才有。卖书的摊位从街头铺到街尾，多的时候总有几十家，间也有卖光碟、连环画、古玩的，但以卖书者居多。我没有最早去过，故不知书市始于清晨几时；也没有最晚离开过，所以亦不知它结束于几时。刚刚参加工作那些年，我常常囊中羞涩，却有大把的闲暇时光，每至周末，总是要到这里逛一逛，有时会花很少的钱买几本自己喜欢的文字，有时什么都不买，只是随着人流走，每个书摊前看看，偶尔和卖书的老板聊几句，觉得时光真是像极了旧时光。旧书原本就是有情怀有温度的，而这旧书市也一样温柔而敦厚。很多时候，我仿佛是穿了长袍，跟着郑振铎在琉璃厂，或者跟着朱光潜在后街胡同，总之，我竟不像是我自己了。原本是喧嚣嘈杂的街道，可我每次离开时，都会觉得心里沉静如湖水，这大抵就是因为这街道是卖书的街道，而这里驻足和走过的人都是爱着书的缘故吧。
这世上卖书人定是爱书人。逛东山街书市的时候，你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一点。书摊虽只是塑料铺地、摆书售卖即可，但每个卖书人都会把自己的摊位打理得干净整洁。书虽大都是旧书，但主人也不会因为年代不同或者作者不同、价值不同就对他们分别对待。摆出来的书都被主人整理过，折页压平，污渍处理干净，有的摊主还会给旧书包上塑料封皮。在主人的眼里，每本书都是宝贝。卖书的人大多不市侩，不俗气。他们不会高声大语地和你谈他的书，恐吓到她们；他们不会五毛八毛地和你讨价还价，恐轻贱了她们。若是见你真是某本书的知己，他们会像给小女儿找到个好婆家一样欣喜，钱的事小，好好待她才是真格的。
卖书人大多很安静，书摊摆出，他们或者一本本地整理，或者坐在那读其中的一本。买书的人来了，尽管浏览，尽管翻阅，倘是看好，询价交钱就是。这会让人想起周梦蝶，他亦曾在台湾摆书摊卖书。周先生一身长袍一顶毡帽，自顾自地坐在椅子里读他的书，买书人尽管读他摊上冷僻的哲学或者诗集，选好了放下钱走人。买主卖主没有很多交流，但是一定有个默契在两者之间，那默契由书连着，由文字连着，这时候言语一定是多余的了，“此时无声胜有声”之境，“听不见的音乐更美”之境。很多时候，我觉得这卖书人和买书人的缘分也真是好，因书结缘，一面之交也好，长久相契也罢，一切自然而然，只是书的事，其他都不重要。东山街书市也是一样的怡人所在，就像阿拉伯谚语所说:“一棵无花果树，看着另一棵无花果树，就结出果实来。”每本书、每个卖书者都是一棵树，当我们静静凝望他们，我们的生命也会悄悄绽放，慢慢结实。
有书的地方定然有特殊的引力，引来的人群定然自带芳香。周梦蝶书摊摆了很多年，成为台湾的一个地标式风景。凡有人知道梦蝶，去台湾定要探顾他的书摊，不去定是错过了最美的卖书人，也会错过最美的一次相遇。我们的东山街书市也一定是鞍山的一处风景，他年钟芳玲写若写《书店风景》的续篇，一定要多写写国内每个城市的书店，多写写流水一样生动而流长的书市风景。如若那样，东山街书市当在其列吧。或者，我们自己，每个生于斯长于斯的鞍山人，可以自己来写。毕竟，这里有我们的情怀，也有和我们一样的温度。
东山街的书多是旧书，价格几在2元-10元之间，特别珍稀的才会贵一些。很多时候一块豆腐钱或者一斤水果钱就可以把喜欢的书带回家。我不是专业淘书人，逛书市、买旧书只是喜欢，所以从我的淘书经历定然看不到书市全貌，但我仍以低价钱买到喜欢的书而沾沾自喜。1979年版臧克家的《学诗断想》、马南邨的《燕山夜话》、邹问轩《诗话》、矛盾的《夜读偶记》大概都是3、4元购得；1980年版蔡东藩的《清史演义》、周汝昌的《曹雪芹小传》、《太平广记》等大都5元左右；还有李贽的《初谈集》、成仿吾的《长征回忆录》、冯骥才的《神灯前传》、《哥德巴赫猜想》、《梁遇春散文》、鲁迅的各本杂文等入手都很便宜，这几块十几块钱就可以买得一本好书，我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运还是这些好作者好文字的不幸。面壁读书，呕心书字，作者们的知识和智慧原来只是这样便宜吗？可我又常常觉得幸运，毕竟他们还在，他们的精神还在，在书纸里，在文字中，如同芳香不需要道路一样，他们都还在这个人间，在一代代卖书人和买书人手里，这就够了吧。这些书的价钱很低，但是她们以精神的昂贵高高在上。
旧书是一个城市的部分历史，在这些书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看到城市和城市之间的流通和汇聚。东山街的书可能有很多源头，图书馆的下架书，个人收藏淘汰的书，文友之间互相馈赠的书，初高中毕业孩子们的教材和教辅书等等。看看这些书戳吧：鞍山务职工中等专业学校图书馆、鞍钢机械制造公司图书馆、鞍山矿渣处理厂藏书、鞍钢技术图书馆、沈阳第三机床厂工会图书馆、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航空兵第一师宣传科、沈焊图书、大连师范专科学校、刘二堡河北中学、大连工业俄文专科学校图书馆……每个名字背后都站着一群人，他们在某一块土地上读书、工作、生活，慢慢老去；然后会有另一批人继续在这里，他们继续在借书单上写上自己的名字，继续在这片热土上劳作，自己生长，也陪着这个城市生长。
旧书里还记录着一代代人的情怀。1978年版李宝均所著《曹氏父子和建安文学》的扉页和封底上都印着“徐某某”的袖珍小戳；1985年版《辞海-语言文字分册》首页上写着“1985年7月15日于鞍山-千山之夏-书市，何某某”，尾页上写“何某某1985年制印”并在书页上盖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锲而不舍”等七方印；《大卫科波菲尔》（英汉对照）上写着“想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吗？看看大卫吧。87年5月5日购，赠盛某某”……书的年代都不是太久远，留下字的人大概也都刚过花甲或者古稀吧。这些书曾经温暖过他们的岁月，现在又都端放在书柜里陪着我。读新书的时候，我们可能一边读着内容一边遥想作者在写这些字时的心理甚至神态；读旧书，在我、书、作者之间，还要想起那些曾经阅读此书的人。这些旧书，可能曾经出现在煤油灯下、蜡烛光下，它们泛着黄，看着有点旧，但是它们更有味道，那是时光流走的味道、不同家庭的味道和不同爱书人的味道。和他们在一起，你永远不会觉得寂寞。
常逛书市，还会常常有意外之喜。花20元竟然买到很好版本的《脂评红楼梦》，乃一喜也；买了1961年四期《世界文学》回来，发现主编副主编编委里如曹靖华、戈宝权、卞之琳、季羡林、矛盾、楼适夷等名字时，竟然如遇故人，乃二喜也。三喜是买到一份剪报。我在剪报里找到一张1956年一版一印定价2分的卡片，卡片的正面“毛主席观看东风牌小轿车”，后面写着“亲爱的陈老师：新年好！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您的学生毛某某于1958年12月27日”。这剪报的主人该是一位陈老师吧，而他老人家的这个弟子定然是最懂得他的，因为陈老师的剪报内容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都是和毛主席有关的相关内容，其中大多是主席的画像。剪报里还有一张来自1972年4月4日参考消息，是香港《新闻天地》的一份报道，题目为《台湾盛宣怀和钓鱼岛》，副标题是“通过清朝的一封诏书和有关资料证实钓鱼岛等岛屿是中国领土”。四喜是买了几套我喜欢的电话储值卡，它们分别来电信、网通、铁通和卫通，比如千山风景卡、辽足球星卡、辽宁50年辉煌成就卡、唐代名画卡、金陵十二钗卡、清十二帝卡、千家诗卡等等；五喜是买了很多连环画；六喜是买了很多我自小就爱的火花。
有时候，我觉得东山街书市就像一棵开满了花朵的大树，她不言不语，可你却会不自主地去亲近。你诸多采撷，她又不怒不恼；你如何任性，她只是温和地看着你怀抱着欣喜离开。
常逛书市，还会常常有意外之思。1977年10月出版的《中国现代作家传略》是沈阳一一四中学和沈阳十五中学两个学校语文组的老师编写的141位作家小传。这本书在今天，算得上校本教材了吧，原来校本教材70年代就已有；在有电脑可查资料的今天，编辑此书都要颇费一番功夫，可他们要选择作家，要整理资料，要一点点打字，这又得是怎样一番功夫。1953年9月一版一印阿英老师编著的《雷峰塔传奇叙录》的定价是人民币12000元，1955年1月一版一印的戈杨老师的《通讯与特写》定价人民币3600元。看到这两个价钱，一定会被吓到吧。据资料载，1948年12月到1955年5月期间使用的应该是第一版人民币，最大面值是50000元。那时的50000元相当于我们今天的5元，当时的米要800元一斤，这样看来，最为精神食粮的书籍要比米贵重很多。一本书就是一个时代，一本书就是一个社会。当我们把书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它卖多少钱都应该合理。当然，我们今天自不用担心书的价钱问题。随便一件衣服的钱，可以买回10本书；随便吃一顿饭的钱，也可以买回10本书；随便一套化妆品的钱，恐怕可以买回几箱书的吧。如果在东山街书市，买回来的会更多。这是一个可喜的时代，也是一个可悲伤的时代。
东山街这样露天一条街的旧书市像有根的植物，她长在民间，不择土地，不择对象。一本本旧书，就像一棵棵白菜菠菜，或者一双双手套袜子，你早晨遛弯时会顺便买一本，你晚上买菜时也可能买一本。把书带回家，一边讨论着早饭吃点什么，一边读几页。读书本来就该是这样的日常吧，在每个人的生活里，吃饭穿衣一样自然，饭后喝杯茶一样自然，呼吸一样自然；也在每个人的生命里，在睡前的憧憬里和睡后的清梦中。读书应该是一种潜藏在我们生命深处的原始冲动，应该是一种自性，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每个人都读，每天都读，让人类对书籍的渴望，成为心灵深处的那种返回原初成为本我的欲望。这境界想想都觉得美妙。
东山街书市像一条流动的河流，人从四面来，又流回四面去；书从八方来，又流到八方去。有本书叫《沿河行》，作者奥利维娅沿着弗吉尼亚·伍尔夫自沉的乌斯河独行四十二英里，从源头一直走到入海口。从十三世纪野蛮的贵族战争到十九世纪博物学家对恐龙化石的挖掘，从古老的民俗传说到弗吉尼亚·伍尔夫对河流的诠释，将河流沿岸不同时期的历史串联在一起，探讨河流在人类历史中的重要作用，以及与人类文化不可忽视的关联。东山街书市也像一条河，买书的人和卖书的缘河而行，看着古今中外的故事、历史，神遇古今中外的文人、诗人和哲人，他们一边看也一边思考自己生或者死的问题、思考社会的发展和变化问题、思考人类精神和物质的问题。这条河流就像“东山街的”的”街”字一样，通向四面八方。沿河行，沿这条特殊的河前行，从源头到入海口，每处都有书在等你。河里浪花微漾，轻沾你衣；河边有你缘河而行，轻裘缓带，最是佳处。
喜欢像河流一样的东山街书市，一本书从一个人的手里到另一个手里，再无限制地传下去。当年读《岛上书店》，很不理解作者为什么要让男主人公去世，甚至还为此遗憾很久。可是再读一遍我才发现自己的浅薄。书店最后交给了警察夫妇。而警察夫妇只是之前不读书后来开始读书再之后爱上读书最后成为书店主人，成了让其他人也同他们一样爱上阅读的人。阅读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人带动一群人，一群人再带动又一群人的事。东山街书市就是这样一条由一个源头到很多源头由很窄又到很宽的河流，我希望她可以流过很多街道，可以流过很多小区，可以流过所有有人居住的地方。河流过处，芳草遍地，鲜花盛开，一年四季春意盎然，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愿我余生，傍一书街而居，朝暮得遇爱书之人，执书相对，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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