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上海的弄堂里,邻居们说着各种带有口音的上海话,记忆中有宁波上海话,苏州上海话,苏北上海话,还有些不知道哪里口音的上海话,也有说普通话的,一是我们家,还有一家是从哈尔滨来的。
我父母一个是四川人,一个是湖南人,六十年代初大学毕业从西南分配来上海工作,他们说的话听上去应该算是普通话,但又带着一些家乡话和刚学来的上海话,成了一种相当有特色的南腔北调的普通话。妈妈去店里买东西,营业员有时候对她相当怠慢,就因为她不会说上海话,被当成了不被待见的“乡下人”,为此妈妈还和那些营业员吵过好几次架。
一个弄堂里住着十四户人家,各家有各家的方言和口音,彼此的交流也没有多大的障碍。我们这些小孩子们既受家庭的影响也受外面环境的影响,不知道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我说的是什么版本的语言,但从我记事起,说的上海话要多于标准的普通话,基本上是从幼儿园阿姨和邻居那里学来的,幼儿园的阿姨平时说上海话,只有在讲故事的时候才说普通话。
在家里我和妹妹同爸妈说上海话,他们说他们的南腔北调普通话,几十年来到至今我们家一直如此,只不过我有时候会说一阵子上海话,又突然说一阵子普通话,好像有些重点的地方需要用两种语言来加强和确认一下似的。虽然我和妹妹的孩子们都不会说上海话了,我们也经常和他们说普通话,但有时候在家里骂孩子,骂着骂着就都成上海话了。
那个来自哈尔滨的邻居,家里的小孩子在家说普通话,在外说上海话。还有一个同学的妈妈是上海人,爸爸是广东人,我同学和妈妈说上海话,和爸爸说普通话,应对如流。很多和我们一样在七十年代长大的上海人,从小练就了上海话和普通话的无缝衔接,切换自如。
小学和中学的情况同幼儿园里类似,只有在上语文课的时候需要说标准的普通话,别的的课全由上课的老师自己决定,我的数理化老师几乎都是用上海话授课的,虽然那时候学校里也提倡普通话,可无奈数理化老师的普通话实在太差,如果他们用普通话上课,会比说相声更加爆笑,课堂毫无疑问会乱成一锅粥,考虑到教学质量和老教师的困难,学校也就不强求和难为这些中老年教师们了。
初中时,班里来了个新疆的插班生,完全听不懂数理化老师的讲课,考试成绩都不及格,班上大多数同学几乎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感觉她一个人就这样被上海话孤立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完全无法融入班级的集体。读了一个学期,她就走了,现在想起来觉得挺可怜的。
直到读大学,我说的普通话才渐渐多过上海话。工作后在公司里说英语居多了。但在家里依然是说上海话,女儿自从上了幼儿园,慢慢地就只会说普通话了,我和她爸爸说上海话,她对着我们说普通话,就像当年我在父母家,父母说普通话,我们说上海话一样,各说各的,只是现在女儿再也不会说上海话了。
不知不觉我们成了最后一代说上海话的人了。有时候和几个上海朋友聚会,说着上海话感觉舒畅又亲切,有种久违了的归属感。
几年前认识了一个美国人,不仅汉语说得流利,还会说些上海话,不免对他刮目相看了,大家交流起来也喜欢一半汉语,一半英语,有时候开玩笑再来几句上海话,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比起那些只能用英语沟通的老外好感成倍增长。
现在上海话成了上海人的乡愁,即使身在上海也是一样的乡愁。几个上海姐妹们一起聚会的时候,说着久违的上海话,感叹上海变化之快,多少往事都已如云烟飘散。
语言是一种文化,传统,生活方式的载体和外在表现,有些话只有用方言才能表达出其中的奥妙和意味。一旦失去就连带整个氛围一同消失了。上海话的消失就好像那些老弄堂老房子的灰飞烟灭一样令人唏嘘。一个大国,地域文化差异巨大,方言所承载的其实就是不同的地域文化,而方言的消失也是地域文化某种形式的慢慢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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