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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demn,谴责、判刑。”
“vulnerable,脆弱的、易受伤的。”
张澜这两天一直沉浸在单词的世界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心灵的困境,摆脱那一片灰暗的未来、摆脱毫不重要的孤独。她手腕的伤快要痊愈,医生说再有两三天就可以出院。
她伸了个懒腰习惯性把头往右转,旁边那对夫妻正依偎在一起看电视,电视声音很小。张澜挺喜欢他们的,也许是因为他们面目和善,举止温柔,也许是因为他们总笑着帮自己忙。
其实她也知道一个人住在病房半个月是一件既可怜又滑稽的事,可她不得不把舍友们赶回学校复习,毕竟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考研了,她自认为她是个正直的人,她不想看到朋友们感天动地的一面,更不想看到朋友们狠心决绝的一面,她必须主动这么做。
即便如此,头几天朋友们还是会时不时来看望她,直到她在病房里大发雷霆像个疯子后,才彻底孤身一人。好在那对夫妻理解她,特别是那个女人——她正步入自身最尴尬的阶段,五十岁的年龄让她看起来既像个中年人又像个老年人,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伴侣,甚至是自己,张澜觉得她一定是把自己当做她的女儿了。
这几天都出了太阳,难得的阳光打在窗边,这会让张澜看到某些单词时突然流出泪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她便从冰冷的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擦了擦眼泪又擤了把鼻涕。女人转过头来,对这个场景早已司空见惯,她做不了什么,只能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微微一笑,掺着些心疼。
“吃个橙子吗?”她轻声问一旁的伴侣,却还没等他回复就从水果袋里拿出一个橙子,水果刀在她手里就像花样滑冰运动员脚下的冰刀一样,曼妙而灵活。没过半分钟,一个新鲜的橙子就削好了。
“小澜,吃个橙子吧。”女人把手伸过去。
张澜其实猜到了事情的发展,可当它真的发生时,她还是会本能地仰起头、死撑开眼,又因为礼貌而迅速结束这无畏的抵抗,重新回到现实接下那个橙子。
在“谢谢”说出口的同时,整个身体就像散架的机器一样崩溃了。身体本能的蜷缩在一起,她双手托着橙子靠在膝盖上,上半身前倾让嘴吻上那犹如圣火般的橙子——彼此接触,传递温度。
橙子表面凹凸不平,有的地方是干净的白,像一块块分崩离析的大陆,它们纯洁得让人不忍侵犯,其余地方则是黄色海洋,也许上帝不经意间的某次用力,便能引发一场巨大的海啸。张澜觉得自己的嘴像个黑洞,正在慢慢蚕食整个橙子。从最开始的舔舐到轻微的吮吸,再到更加深入的啃、咬、咀嚼,眼泪恰到时机的流下,就像彗星划过,她旁若无人地在自己的宇宙毁灭一个星球。
……
张澜跑遍全月城也只找到了几家还在招聘的小公司,哪怕再看不上她也必须硬着头皮去面试了,毕竟考研成功已经是希望渺茫。
“说实话,你这种完全跨专业就业并且连一个实习经历都没有的,想找到一个好工作是真的很难了。还是先赶紧找家小公司实习丰富简历吧,别挑三拣四了。”回到宿舍,唯一还留在宿舍的舍友苦口婆心地劝她。
张澜知道自己的处境,本科专业是化学,自己从来没爱上过它分毫,却被家里逼着考研,张澜知道自己是因为胆小才选择了屈服,她只好言听计从地学,像一具麻木的尸体被病毒攻占变成一只会学习的僵尸。于是她在10月听从心底的声音放弃考研,直接奔向秋招现场开始疯狂投递简历。十分幸运地,她没有被一家公司录用。
那段时间生活就像是两根永远也扯不断的线,一根把你往左拉,拼了命地告诉你:“快回去考研吧,你找不到工作了,现在重新开始学习还有希望,哪怕只是拿个硕士文凭也是好的呀!”
另一根线则更加疯狂地把她往右拉,歇斯底里地吼叫:“听听你自己内心的声音,你真的愿意做生活的傀儡吗?你真的不相信凭借自己的能力也会闯出一片天吗?你确定要回头去往那座令你整日头皮发麻的监狱吗?”
两根线就这样越拉越紧,越骂越狠,一直到11月末,最后一家公司的面试也宣告失败,距离考研也只剩下一个月。那一天回到宿舍,张澜觉得自己的身体被扯断了,两根线各自拉着一半的身体逃走,它们嘻嘻哈哈地跳跃着,飞舞着,像两面三刀的恶魔终于通过谎言获得了自由。很快,它们就消失在了浓雾中。
张澜看着空无一人的宿舍,这个六人间的小屋已经从热闹走向荒凉,两位舍友早已前往远方的城市开始实习,另两位舍友搬了出去安心准备考研,于是便只剩下她和剩下的一位舍友共同早出晚归学习。直到放弃考研,生活才终于使她孤身一人。张澜不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到底是悬崖勒马还是信马由缰,但那时的她只知道,自己已经被两马分尸了。
于是她拿起刀,打开水龙头,先割下去一刀,血汩汩的流了出来,但并不多,于是她又狠下一刀,任凭疼痛和血液奔涌开来。那时她感觉自己赤裸裸的灵魂都长出了翅膀,在无垠的天空翱翔、愤怒、横冲直撞、奋翅往上,在快碰到太阳的时刻,没有了力气,身体一软,就朝着广袤的地表坠落下去。
只是重新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
张澜这些天都干着同样的事,早早起来虚弱地化好妆,然后奔向月城各个角落里的面试地,每经历一次,她便多一分绝望。邮箱里躺着三个offer,张澜却想把它们全都删除。她心里很确认,那些公司不是她想要的,可想要的公司又怎会在十二月招聘。
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offer的最终答复日期就快到了。张澜这些天都宅在宿舍,她无聊至极地翻遍整个网络,竟离奇地觅到一个论坛——曼珠沙华。
论坛里都是些曾自杀过或想要自杀的人,大家聚集在一起交流,话题很广泛,什么都有,哪怕是混迹一天也不会感到压抑或悲伤。如果不是提前知晓,没有人会相信这个论坛里成员的标签是自杀。
张澜也入乡随俗创建了账号,并发表了第一篇帖子,名叫《你们有没有感觉大海很美?》。于是在这篇帖子里,成员们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恐惧派说大海天天蠕动像蛇一样恶心的,也有宗教派说大海是上帝创造的最曼妙的艺术品,更有理论派列举了一堆数学公式来证明大海运动的几何美学……
这篇帖子顿时成为了论坛里的热帖,其实张澜只是突然想起月城的海边,她和前男友所发生过的最浪漫的事都在那里,以至于分手后她都刻意回避“大海”“沙滩”这些地区甚至是词语。她总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屈服于家庭的意志选择考研,也是因为分手后对生活失去了掌控力。她始终无法忘记的是,那个他们一起守候的浪漫仪式——
他们会牵着手一起寻觅一处沙滩,接着他们会认真地花上好几个小时建筑一座城堡,城堡每次都会变幻风格,拜占庭式、哥特式、巴洛克式或是罗马式,一般完成这个伟大的工程后天就黑了,他们会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零食,坐在城堡两侧,一边谈天一边等天黑,直到月亮从云层里逃出来,他们便会心有灵犀地沉默,看着明月不作声语。
从这时起,仪式最重要的阶段才算开始,他们会每隔一段时间轻轻朝对方挪动一小段距离,他们挤压城堡,让其一点点崩溃,这破碎的过程就像在观看一部令人心碎的电影。直到无声的夜将城堡碾碎,只剩下四散而飞的残骸,直到他们的身体再次触碰,就像被点燃的蜡烛那一刹那迸发的火焰,它包含着多少对这个世界的深情。
他们会旁若无人的相拥、缠绵、湿吻,誓要还尽那沉默多时的遗憾。
“为什么是大海?”一名叫“不会撒谎的诗人”的坛友发来私信,头像是一本书的内页,其中一角被烧掉了。
“为什么要这么问?”虽然自己也是一名新鲜的自杀者,但张澜还是对这个论坛上的人保持着一定警惕。
“我在这个论坛潜伏很久了,大多数新人发的第一帖都会谈论生活中的东西,或大或小,或具象或抽象,但像你一样谈论自然景观的可不多。”
“这和你有关系?你潜伏在这里干什么?看人们的笑话吗?”张澜有些讨厌他,便点开了这个人的个人资料,上面的信息不多,只公开了性别是男,其余都是空白。
“不是,请你不要误会。不过据我的经验来看,你的情况应该算不上多严重,也只是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吧。”对方的话语也很犀利。
“那又怎样?”
“我是一名行为艺术家,我常和这里的人聊天,不过一般都是私聊,我想要拯救他们。”张澜并没有看出来这个男人有什么拯救的本事,倒是给自己安的“行为艺术家”的头衔还挺唬人。
“说大话谁不会,你倒是讲讲你准备怎么拯救?”
“四年前我也是一名自杀者,但在那次自杀中侥幸活了下来,也就是当我清醒过来的那刻,我突然感知到生命的真谛,于是我开始了行为艺术,它帮助我走出困境。从今年起,我决定帮助更多对生命的意义存在误解的人走出困境,重获新生。”
张澜读完这段话,将鼠标移到浏览器的右上角,点击了“最小化”图标,刺眼的白色桌面显现,她自己也不知道从哪一刻起陷入了呆滞,望着桌面瞳孔放大双目失焦。许久,才回过神来,额头渗出丝丝汗滴。
重新回到论坛,她看着聊天界面半晌说不出话,删删减减了许久,最后才敲下几个字:“是吗,不过我不需要。”
对方的回复没有隔很久,他平静地说道:“没事,如果哪天你对世界有疑惑了可以再找我。”
张澜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便拉黑了这个人。她麻利地退出浏览器,将电脑关机。仿佛身体被掏空了一样,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望着并没有唤醒的手机屏幕,里面映着极不清楚的脸,任凭她再如何努力都看不清。
就这样挣扎着不知多久,她觉得自己恍然间想明白了什么事,便又起身下床。
坐在电脑前看着开机画面不急不缓的进行,她紧张得发抖。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但就是一种冲动,她颤抖着连接了网络,打开浏览器,进入邮箱,毅然决然地,把那三家公司的offer邮件给删除。握着鼠标的手停了三秒,紧接着又运转起来,操控着鼠标在已删除界面选择了彻底删除。
做完这一切,她只觉得几近虚脱,爬上床便双眼一黑,死睡过去。
无头苍蝇是什么?张澜觉得就是此刻的自己。这些天她一直在回溯自己的人生,最后得出的结果只有两个字:羞愧。
她想不清楚到底是哪一步走错,才会成为如今的局面,但很明显地,她已经从一个优秀自信的人变成萎靡颓废的自杀者。对于一个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口中“邻居家小孩”的人来说,这种现实羞辱和自我崩溃是恐怖的。
今夜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考研初试结束,班上一群人约着去狂欢,吃饭喝酒唱K游戏誓要玩到天亮,不过张澜拒绝了。她转过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宿舍,又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两点了,阳台的落地窗没有关紧,深冬的风透过缝隙吹拂进来,寒冷彻骨却温暖灵魂。
待灵魂温热得差不多了,张澜才僵硬地穿好衣服下了床。打开电脑,进入“曼珠沙华”,她确信自己脑子很乱,不过手却依然准确地带领鼠标将那个“不会撒谎的诗人”从黑名单里释放了出来。
没有想象中的数条消息发射过来,聊天界面像一潭死水,这让张澜再次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于是她只好颤抖着双手打下那行字:“你还在吗?救救我。”
“砰!”中指狠狠地敲在回车键上,同时紧闭双眼,转过头,再将手和身体撤离。张澜走到洗漱台打开水龙头——
“哗哗哗”的水声在黑夜里就像一颗颗子弹,总让人误以为它们会穿透皮肤在体内激荡,搅得天翻地覆。张澜勇敢地直面水花,让它们朝脸庞击打过去,冰凉的水立即变得沸腾起来,灼烧着皮肤。张澜任凭水珠在空气乱流,她推开窗走入阳台,笨拙地趴在栏杆上。
夜晚的风英姿飒爽,它们与贪婪的水珠大打出手,就像在争夺对奴隶的控制权。不过最终它们还是达成了一致,互相交融在一起,共同奴役这幅脸蛋。
张澜将整个身子朝前倾俯瞰地面,校园里只有几座路灯还在恪尽职守,其余的一切都好像进入了沉睡,除了偶尔路过的疲惫的行人与几片兜兜转转缓缓下坠的落叶。张澜张开双臂,她不是一个胆怯的奴隶,更不是一个无能的杀手——
“不。”她笑着摇摇头,一个月前自己的确是个无能的杀手,但至少现在不是了。可她也清楚,从对生活游刃有余到失去掌控力,再到现在被生活所奴役,她想要重新赎回一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看着一片叶子终于飘荡到地面,张澜离开阳台重新回到电脑前。
“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诗人发来消息,就在两分钟前。
张澜看到这句话心里涌起了巨浪,她害怕再晚一秒就会失去他,便赶紧回复道:“你在哪?我要来找你。”
“不用着急,你先告诉我,你的自杀想法又重新燃起了?”
“是。”这个字张澜打得很艰难。
“那就去做吧,我陪你一起。”
张澜看到这句话快要窒息,她打字速度变得飞快,“你不是要拯救我的吗?我可不想拉人下水!”
“不,这不是真正的自杀,它实际上是一次重生。你告诉我,你最想在哪里死亡?”诗人的语气仍旧不急不缓,好像他只是个旁观者,而不是真要陪着去自杀的人。
“大海。”没有任何犹豫。
“我也猜到了,你在哪座城市?”
“月城,我想在月城的海边死去。”这句话有股魔力,张澜发送出去之后,感觉胸口的重量减轻了很多。
“月城,我四年前也是在那座城市自杀的。”
“1月1日,2022年1月1日,我们一起在月城的海边死去吧。”紧接着诗人发出了正式邀请。
“好,不见不散!”等不及将电脑关机,张澜直接合上屏幕,便奔向床安然睡去。
在等待死亡的这几天,张澜认真听从诗人的指示,每天都会在月城找寻一条街道观察人们的神色,她去了最繁华的望安街,那里就像曾经科幻小说里描述的未来之城,地下是密密麻麻的轨道交通,空中是纵横交错的立体桥梁;她去了人烟稀少的静午街,那里躺着废弃的红星游乐园,在发生了几起安全事故后,本就没什么人的游乐园彻底停运;她去了市政府所在的步履街,一旁的幸福公园翻修后重新焕发了生机,不再是老人们散步跳舞打太极的专属地了,不少年轻人也会来到这儿玩乐……
不过每每回到学校张澜还是会面对朋友们的关心,她总是笑道:“没事,还有春招嘛,寒假我再去找找看有没有实习。”可是听到这话的人一般都会一脸狐疑,张澜只好摇摇头认清自己拙劣的演技。
2022年1月1日,月城海滨路。
冰凉的清风似乎还混合着新年的气息,皓月湾是月城最大最美的海滩,然而在冬天它却失去了人气。人们都朝着市中心的商业街挤去,和身边的亲朋好友在摩天大楼下激动地喊出倒计时,欢呼相拥后又随风散去。
张澜看着海边星星点点的人们,有的安静地坐在沙滩吹吹风、谈谈天;有的举着手机和朋友撒开腿奔跑;有的孤零零在海边散步,时而弯下腰捡起一枚贝壳……曾经的一幕幕画面又回闪在眼前,张澜已经在尽力忘记了,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清除的,也许是一个物体、一句话、一部电影、一首歌,都能让你联想起那些美好的回忆。
不过张澜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又拿起手机看了看,照片上是一个人的背影,他全身上下除了一条白蓝色的沙滩短裤都是神奇的透明色:透明的帽子、长至脚底的透明大衣。照片中他的右手朝上举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左手朝下垂着,手里拿着——张澜将照片放大,才看清那是一盒火柴。
照片里他的身材比例很好,双腿笔直修长,小腿上的肌肉为了支撑身体站立而微微硬起,显出优美的轮廓来,他裸露的后背在光影的折射中虚幻又充满力量。张澜不知自己是遇到了天使还是王子,他神圣且不可侵犯。在他旁边立着一块白色标牌,上面用四个黄色大字写着“杀死灵魂”。
将头来回转过180度扫视海滩,张澜总算锁定到目标——白色标牌,旁边正坐着那个“不会撒谎的诗人”,虽然那是海滩的左侧角落,但他身边还是站着好几个人,像在围观。张澜没有犹豫,立刻走过去。海风一阵一阵吹拂,打在张澜的额头,几缕刘海随风飘荡。
人们三五成群轻声议论,张澜无视它们,径直穿过人群走到男人面前,站定,又有些胆怯,“请问你就是‘不会撒谎的诗人吗’?”
诗人将低垂着看书的头重新昂起,动作缓慢又颇具节奏,张澜这时才来得及细细观察,他的皮肤白皙如霜,眼神清澈透明,看起来高洁风雅,像一位凛冬的神。
“是的。”他站起来看了张澜一眼,又继续说道,“请问你是否穿着我之前所说的服装?”
张澜的头只达到诗人的胸膛,她看了眼周围人,有些不好意思,又重新仰望看回诗人,她觉得他的身高一定超过一米八五了,他的眼眸坚不可挡,张澜一瞬之间就被催眠,心中再次升起澎湃的勇气,她随即脱下自己的外套和裤子,露出了里面的白粉色比基尼。
随即狂风便涌来,像一根根刺针扎进皮肤里,张澜此刻绝对无法理解那些热爱冬泳的人。诗人将地上的另一套透明大衣和帽子递给她,穿上后,情况才稍微有所改善。
诗人靠近张澜,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从现在开始,请跟随我的指引,我们将共同完成这场名为‘杀死灵魂’的行为艺术。”接着他把左手的火柴盒交给张澜,“现在我们将要走进大海。接下来我每念一句诗,你就点燃一根火柴并复读。”
张澜看着诗人郑重地点点头。
诗人右手举着书,书的左侧正是他论坛里的头像,那被火烧掉一角的页面,不过他正看向书的右侧——一首名为《沸腾》的诗。他高声吟诵,并抬起腿迈开第一步:“这个世界告诉我:‘我不会停止沸腾。’”
张澜右手拿起一根火柴将其点燃,照着诗人的样子,将手伸至半空,并跟读:“这个世界告诉我:‘我不会停止沸腾。’”他们就这样一步步朝大海走去。
“时间被无穷无尽消耗,
‘我可以找到时间尽头。’
于是,从银色被黄色取代起,
到黄色被黑色占据时,
我陷入沉寂。
时间尽头,是一团恶心又浓稠的液体,
你挣脱不了又安然于此,
竭力呼吸庞杂交织的情绪。
无声地低吟、呐喊与有声地思索。
我得到了令人惊叹的东西——”
他们的脚触碰到奔涌而来的浪花,诗人转过身,朝着右边走去,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他却旁若无人地继续吟诵:
“它饱满、浑厚、清澈而富有弹性,
它可以被人任意拿捏,
也不会在意无知的人驻足观赏。
你跳脱出时间尽头,
你沸腾着,
它沸腾着,
他们沸腾着,”
诗人停下来,转过身,弯下腰,这是他从这场行为艺术开始后第一次看向张澜,他不再高高在上,嘴角与眼角都微微弯起,浅笑着吟诵出最后一句诗:“我,也沸腾了。”
张澜觉得自己被摄走了魂,两人的距离近到连毛孔都能看见,诗人狭长的眼睛变得深邃,白皙无瑕的皮肤像沐浴在春风里的冰雪。她僵硬地点燃火柴,缓缓将手上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了最后一句诗:“我,也沸腾了。”
她感觉自己真的沸腾了,灵魂在长时间的加热后终于开始翻滚,张澜感觉世界在摇晃,现在的一切都有些不真实。诗人将书优雅地放在沙滩,张澜也似懂非懂地将火柴盒放在书旁。
还没等完全直起身,一股冰冷握住她的手,诗人没有多说话,带领她走入大海。海水一步步从脚尖涌上小腿,随后蔓延至盆骨、腰、胸膛。在海水的浸泡下,张澜感觉自己平静了下来,灵魂也不再张牙舞爪,反而是自己透明的大衣在海水里驰骋,像个小飞侠。
接着张澜感到手被更用力地握住,诗人没有传递给她任何话语、眼神或动作,她却预知到了接下来的步骤。几乎同时地,两个人一起抓住漂浮在海面翻涌的透明大衣,然后身体自然的伸展平躺下去,整个过程没有任何的不顺或困难,他们就这样靠着大衣和帽子的浮力静静的飘荡在海面,手牵着手,随着浪潮起伏。
人们一路跟随着来到海边观看,有个别提前探听到风声的记者也已经赶来,摄像机如实地记录下这一切。张澜从最开始以为自己会在海里冷死,到现在全身温热着躺在海面上,她开始漫无目的地思索。
这时天空下起雪来,一朵朵天真烂漫的雪花找寻着自己大地上的寄居者。张澜不自觉地张开嘴巴,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艺术家,可这一次,她真的认为自己在进行着一场伟大的行为艺术。就连苍天,也是创作者中的一员。
“你知道为什么这场行为艺术叫做‘杀死灵魂’吗?”诗人终于发问,张澜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望向他,一时抖落不少雪花。
“这是我在自杀未遂醒来时突然得到的感悟:人们的悲伤、崩溃、痛哭流涕或是自大、傲慢、得意忘形,都只是灵魂在隔岸观火。我猜,人的一生会更迭许多灵魂,当你一年年长高时,当你经历一次次刻骨铭心时,当你一天天变老时。
每个灵魂都是自私的,它知道它只会陪伴你走过生命中的一小程,它知道它在预知不见的未来随时都会死去,所以当你哭到声嘶力竭时,当你被周围人嫌弃厌恶而不自知时,它都只会呆在一旁隔岸观火,它们在你的身体里胆小怯懦终日惶恐。
所以,我认为如果一个人抑郁了,可以通过杀死灵魂的方式帮助他恢复健康。至少我是这样的。”
“那么我是你第几个帮助的人?”张澜重新仰面朝空,她透过数不清的雪看见云在悠悠游走。
诗人望着张澜笑了,哪怕脸上覆满白霜却也如初春到来般柔软舒展,他发出气若游丝般的声音说:“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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