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花开

昙花一现

大概是在我十一二岁的一个夏天的午后，放学吃饱了，我就迷迷糊糊的回炕上睡觉了。那个时候没有电视，连电都要限时开，所以能点蜡不开灯，人没事早早就睡下了。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几点了，我爸把我从炕上抱下来，半醒半梦中，瞌睡虫压的人眼皮子翻不开，只满脑子埋怨。他轻轻地在我耳朵边上说：到你大伯家看花走。我没听懂，就由着他把我抱着往出走。心里想着， 你把我闹醒的，你抱着多走两步。

1.

外面的月亮亮得跟个银盘一样，走在路上，人的影子和太阳正午时候一样清显，黑白分明，这颜色都带着温度，黑是黑袄的黑，白是白霜的白。袄暖霜冷，把月亮的温度调的凉凉的，好像初秋早上的洗脸水，凉意刚好能渗到皮肤浅浅的一层，舒服的凉，不冷不热刚刚好。

大伯屋离我屋不远，两步就到。推开虚掩的门，穿过黑洞洞的过道，到中间院庭，那是一方银亮的天，有两三个人坐在板凳上，围了个圈。见几个人都伸着脖子，对着中间一盆稀里糊涂的物事，背光处黑魆魆的脸瞅不清面目，但详端着轮廓就知道是谁。刚准备问，见没有一个大人言传，就没敢吭声，跟着保持莫名其妙的严肃和沉默。

我实在是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让一群半夜熬眼打麻将的人集体沉默。我俩加进来，凑成一个更大的神秘兮兮的圈，在月亮底下。

不知道是啥虫虫，半夜睡不着， 在旁边使劲地吱吱吱吱，叫一阵歇一阵。旁边大伯的烟头，在空气中一会暗红，一会火亮，几乎能听来烟叶滋滋的响。能想来他眯着眼，躲缭绕在眼前的烟气。我转着头看了看周围，还是没人吭气，实在是憋不住了，偷偷凑到我爸耳朵边上刚准备问，他赶紧迎过来嘘住我说：不说话，小心吓着它。

它？它是谁？就是中间这个稀里糊涂的物事吗？我拿眼一瞅，稀松平常的一个盆里站着一棵植物，跟大伯院子里的一群乱七八糟的盆花没有任何区别。大伯一直爱务花，一年四季都能有稀罕品种出来，尤其是菊花和月季，我曾见过他培养出淡绿色的菊花。令人纳闷的是，咋还有能被吓住的花？

终于有一个人憋不住了：大哥，今天晚上是开不了了吧，这都啥时候了？头稍微一扬，估计是拿眼瞪大伯。

再等等看，我下午看花骨朵好像都憋不住了，你要等不住就回，不要今儿没看上明儿可后悔。大伯的烟头又滋滋了两声，我估计是有点撑不住脸。他好面子，经常给人夸他懂花的心性，说后晌开肯定等不到晚上，今天这花不知道是咋回事，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都不要说话，好像有点开了！你都看。四五个大头唰地都往进伸，圈子迅速缩成花盆大小，把我的小头挤得没有一点空间，只好委屈地往出退。心想你们不是说不要吓着它么，凑这么近，再大胆的花都被吓死了。

都往出退，不要挤不要挤，让点光进来！里面有人喊，于是圈子松泛了点。

好像就是的，就是开了点。我努力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探出的一条缝隙，隐约看见那棵物事上的花苞，好像有了嫩白色的缝隙。在周围纯粹的黑的映衬下，任何的白都毫发毕现。那花苞微微裂开的缝隙，透出的几丝白，好像给周围几个头一人点了一根烟，让都来了精神。

月光下的白，是透亮的白。那几丝白就那么静静的呆着，不疾不徐，好像从花苞中挣开这一条缝已经很不容易了，很是费了一番劲，要歇歇脚喘口气的意思。一根烟抽完，好像还是那几丝，又好像多了一两丝，没人敢肯定，也没人能数清。

这还把人急死了。有人开始抱怨了。就你话多，要说把嘴撇一岸子去说，把花吓住了，越说开的越慢，今晚上还睡不睡了？又有人在旁边回护。大伯就是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他这一声不吭，倒显出一个养花人的自信和涵养，只是把烟气朝天上吹，意思是不熏着花。

见实在是没动静，几个就干脆把凳子往外挪，二郎担山的谝谝闲话，只剩下我跟大伯对着坐，一个南一个北。我这才看清，这盆花是蹲在一方青石案上。这青山案是他平时跟人下棋用的，一直在院庭东边楼拐角那棵肥硕的无花果树底下支着，夏天那个角落极其荫凉，是下棋的绝佳地方。

今天竟然能把这青石案让给这盆花，足见这花不一般。我又忍不住凑过去问这到底是啥花，他说这花你绝对没见过，这叫昙花，叫你爸回去给你讲去。昙花我确实没见过，听也只是在课本上听过一个成语叫昙花一现，大概意思是时间很短。今天竟然能亲眼看见，心里顿时多了很多期待。书上的成语就活生生摆在眼前，这机会实在是难得。

2.

我把凳子往前凑，仔细盯着这盆昙花。那白色的细边似乎从花苞中开始不断挣扎，把花苞撑开更大的裂痕。月亮光透进缝隙，给了花瓣更多能量，能想象花瓣都暗暗地养着精神，为撑开最后的花朵攒着劲。

我把心思使劲往花朵里面伸，恨不得把头也探进去，急急地想看清里面的动静。我越着急花越不着急，明明知道它在不断的伸着腰抻着腿，展着身子把自己往出憋，努力齐齐地鼓劲，就是瞧不见动静，看不出效果。盯的乏了就禁不住把心思再挪出来，听听周围几个大人谝闲传，可是也很失望，他们有一句没一句，估计心思也是半在花上，只是不想巴巴地凑在跟前干着急而已。

开了开了，开了口子了！刚走了个神，再往过瞅，几颗花瓣合成一个小口，好像嘴里轻轻含了水，害怕一张嘴把水漏了一样。这是真正地准备开了，已经能看出花瓣的颜色了，不像刚才的嫩白，只是个缝缝里面瞅姑娘，模模糊糊的估摸着看。现在是真正能从侧脸上看出姑娘的脸，是白白的脸。这花要是个姑娘，肯定是个白脸蛋子。

几个人也不闲传了，都凑了过来，把热闹都凑到花跟前，既是开了口，就再不害怕把花吓住了。这是要烘出热闹的氛围，引着花也出来热闹。这夜本来清净，清静夜里看看花开的热闹，也是个爽心应景的事。半凉的天，睡觉都觉得可惜了。

从现在开始，都盯着看，这花开开了就快得很，昙花一现昙花一现，稍微不注意就没了。大伯在旁边嘚嘚的叮嘱，意思是我们晚上不虚此行，他的花匠预言算是饱饱地能实现了。几个人只是不言传，眼盯着不放，好像挪开眼，花嗖的一声就跑了一样。

这花果然像大伯说的一样，几句话的功夫，花口就张开了，再不害怕谁，也不害怕羞，眼看着一点一点地往前伸直，往外伸展。好像每颗花瓣都知道自己的预定位置，一直伸着身子，不到位置是不停一样，努力要开出一颗花的最美样子。就好像刚才说的那个姑娘，被一群男的前后死盯跟上看，硬是把那股子羞怯气都用光了，索性不管不顾甩开脸子朝外走，再不羞羞答答地低眉顺眼，干脆给个正脸，倒显得大方。反正是要见人的，早见迟见都一样。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长时间，这颗昙花开到了它的正时，所有的花瓣都到了该到的位置，一身的劲都使到了极限，努力撑出一个大大方方的完整样子出来。一颗花，激灵灵站在青石案上，洁白如玉。月光恰到好处地补光，给花一个全身全光，让它独立地呈现出极盛状态。花不言不语，你能从它的精神头看出来，此时此刻，它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就是一颗昙花的盛装时刻。

花瓣都微向外张，直愣愣，不用手摸，能感受到它硬挺的质感。空气里似乎有莫名的香气，从每一颗花瓣，从花中间每一粒似乎是嫩黄色的花蕊中间散发出来，和月光混在一起，是一种带着透亮感觉的清香。就像花瓣的颜色带着香气一样，这花气也带着颜色，从你的眼里，鼻子里往进钻，等你发觉了，真个人都已经泡在花香里。

昙花好像是和月亮有着天然天生的约定，只有月光才能完全解开昙花的秘密，让它充分发挥自己的魅力，绽放所有的能量，挥发浑身的香气。这昙花好像逮到了百年不遇的机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完全释放，倾诉所有的憋屈，探寻生命的极限。似乎前面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完全彻底，哪怕这一刻过后就是消亡也在所不惜。

所有的人好像被这颗花施了魔咒，一动不动，两眼放光。那个圈围着的不是一棵花，而是一座神。在这暗夜里，花的光芒和香气，把人定格成一个虔诚的信徒，是天然而自在的喜欢，让人沉浸其中。

4.

等我们都缓过神来，花好像也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表演到了高潮，该谢幕了。可是它刚才的表演过于忘情，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体力，一点都没有剩下来给余下的剧目。整棵花像被抽了筋一样。花瓣向里蜷缩，和它开放的盛景一样迅速。月色慢慢从花瓣上往出褪去，其实是花色的渐渐黯淡。

花浑身的精气神已经淡撒在空中，身子骨可怜地连回缩到原来的状态都不能了。这会的它，就像是待客一天的主妇，客人走完了，已经没有精神再打扫厅堂一样，躺在椅子上懒得收拾残局，落得个爱咋咋地的狼狈不堪，只恹恹的剩下一副虚弱的姿态，几乎快打了盹。

花无力，月无神，等人意识到自己也倦了，整棵花已经蜷缩成一团，好像从来没有开过一样，似乎刚才的过程就是个梦，倏忽来，倏忽去，让人有不经意的微微遗憾。罢了，看也看了，闻也闻了，趁月光尚亮，各自回去睡下了。

5.

这棵花开了又谢，好像把月亮的光都耗没了，走在已经黯淡的月亮底下，两个影子也显得有气无力。人的精神也耗没了，眼里酸涩涩的，走一路挤一路。

天有点凉，是那种让人瞌睡的凉，被窝的温热，是和这凉最好的温度。

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