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七号,三联生活周刊发布了一条林奕含自杀前八天的专访视频。
十几分钟的自白里,从头至尾,她流露出的情绪只有两个字:失望。或者可以用更残酷一点的词来说:绝望。可她到底是对谁失望?又为何会失望呢?
有个网友在评论里说“她对自己被诱奸强暴本应该愤怒却爱上强暴者的这种屈辱情感失望,对自己以此经历创作出一部本该让人厌恶却又让人得到审美和阅读快感的小说失望,最后对巧言令色粉饰罪恶的文学失望”。我不能再赞同了,他已经概括的非常全面了。
可他并没有说明作家林奕含究竟为何如此失望,而我觉得这才是重点。
我觉得用心听她讲话的人都会发现,作家林奕含并没有故意或反复强调她曾经的伤痛,她的重心不在于用自己的经历引起人们对性侵的重视。事实上,整个自白,她其实是在很努力地向人们阐述“她所认为的”艺术(特别是文学)与现实(特别是创作者)之间应该有的状态。
她在采访开始不久就发出了平静的质问。她觉得“我们这些学文学的人,在说出情话说出情诗的时候,应该是言有所衷的、胸中有志的、有情的、思无邪的”,所以在她的观念里,文人胡兰成、书中角色李国华,以及她的老师都背叛了文字的语境,没有尊重中国五千年来由诗经流传而来的思无邪的传统。
她无法接受和理解这种背叛,所以她不停地质问、叩问。她甚至举了奈波尔的例子来阐述和证明自己的这种状态。她说她是迷恋语言的人,所以她无法相信创造出完美寓言体的人会在现实生活中虐打自己的妻子。
后来她又提出了两个问题“艺术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艺术是否只是巧言令色而已?”
看得出来,她之所以会失望,是因为她执着于自己对艺术的理解和架构、执着于对文学的崇高信仰,而这种执着恰恰与现实矛盾,或者说,她无法在现实世界里找到对应的解释。
说白了,在她的思想观念里,文当如其人,用她在专访里引用到的那句话“表现与存在不可分开”。她追求的是一种“我手写我心”的状态,她觉得文品与人品应该是对等的关系,所以她无法接受艺术世界里光鲜亮丽纯真美好的东西,竟然是被一个龌龊有些黑暗面甚至不可原谅的人创作出来的。也正是因此,她也没有办法接受有过伤痕痛苦的自己创作出一部能让人感受到美的作品。
而我之所以觉得这个失望的原因很重要,是因为她的失望不仅带走了她,而且她的这种离世方式,让我们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个命题:艺术究竟能不能够作为信仰?
其实现在有很多人都跟作家林奕含一样,难免会钻进自我崇拜和信仰的牛角尖里不可自拔,在他们的世界里,艺术和现实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我见过一个跟她类似的因为作者与作品的错位而不能接受甚至放弃该种艺术形式的人。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对新闻记者充满了感情,立志做一名揭露社会黑暗的记者,并把某个著名记者作为偶像。后来该记者出轨且有吸毒经历,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完全不能接受电视机上正义凛然的偶像现实生活中是个小人。从那往后她再也不相信新闻的真实性了,她觉得这个记者玷污了新闻的高尚。
但这其实并不是艺术的错,也不是现实的错,更不是某个创作者的错,更没有谁玷污了谁这一说,因为艺术和现实本就是两个维度的东西,我们如果说某个作家玷污了文学,这跟说我们养的狗咬了人就玷污了它主人的人品一般荒唐。艺术是精神世界的产物是仙气缭绕,是存在于个体的感知和想象里的私人化的东西,是无法真正分享的虚幻的真实;人是现实世界里的存在是烟火味,人人可感人人可享,是一种可以完全触碰到的真实。
举个例子来说,我们常常会因为一部作品而喜欢上一个人,觉得他的作品里透露着某种性格和情绪,他的文风犀利我们会以为作者本人也一定傲骨凌然。但是我们必须明白的是,人们之所以选择用所谓的艺术形式进行情感表达,绘画也好小说也罢,多半情况下是因为在“艺术”的世界里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在平常生活中不敢展现、不能展现的层面,即,我们可以在那里虚构一个真实的自己。换句话说,作品就只是作品,不能等同于这个人,作品又不只是作品,它是其他层面上的这个人。
所以,我们不能因为某个创作者的不堪入目就说艺术也是丑陋的。艺术永远是美的是可以激发人某种快感的,但藏在作品背后的人却不是。而我们之所以觉得某部作品龌龊恶心不堪入目,多数情况下是因为我们无法跳出生活和现实去客观站在艺术的角度审视它,我们总是把人的情感体验强加在艺术里,把对该创作者的感知转移到作品上,仅此而已。
回到主题上讲,那么艺术到底能不能够作为信仰呢?我觉得倘若能够想明白和接受我所说的艺术与生活的差异联系,就无所谓把不把艺术作为信仰了,因为无论何时他都会分的清生是生、活是活,能够做到并理解艺术和现实的双重真实。即使作为信仰,也会懂现实有时候并不能为艺术作证,不至于在现实里寻找艺术的慰藉贬低现实。即使不作为信仰,也会理解有那么一种东西是超越生活而存在的,会心存尊重。
再回到作家林奕含来讲,说句残酷的话,她的离去,是因为她自己混淆了艺术与现实,她试图把艺术(文学)的美和无邪作为自己的最高信仰而不允许不接受任何玷污,可又逃离不开现实故而又试图将艺术与现实融合,最终导致了被自己这种执着吞没。
或者更残酷一点说,她的离去,是因为她并没有真正和完全地把艺术作为信仰,也没有真正把人作为信仰造成的。倘若她完全相信艺术,倒也不至于被现实左右,倘若她忠于现实生活,自然也不会被艺术冲昏理智。她一边试图逃离让自己受伤的现实,又一边自相矛盾地想要把艺术的真善美强拉进现实。她既走向了现实的极端,又钻进了艺术的牛角尖。
最后,希望她离开时是快乐的感到解脱的吧,也希望每一个与艺术挂钩的人能都有一个理性的思想,不要走向任何一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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