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看别人拿出自己的字来,一脸诚惶诚恐地说,我这字太丑了,见笑见笑啊,我就想,装什么装?能写成这样还叫丑,那我已经可以不活了。
我的字写得不能叫不好,是很烂,这是毫无自谦的说法,老家人对烂字有一个很形象的描述,称之为“狗足迹”,可以细想一下,一只仓皇失措的狗,在沙地或是雪地上,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最后留下的那一滩脚印,深浅不一,飘忽不定。
我上中学的时候,我舅对我的字也曾经做出过评论,说像是拿火柴棍蘸着墨水写的,他老人家这个说法也很准确,火柴棍的僵硬,短促,仅靠两只手指捏住的力道,加上不吸水,只能蘸着墨,笔迹浓淡相间。
笔在我手里,像牵了一个顽劣,不肯就范的孩子,我说,咱们朝东走吧,他满口答应,走到一半,撒腿就跑,我又只好追他而去,追着跑着,他突然停下,我刹不住脚,摔了个大跟斗。
我的笔迹总是歪歪扭扭,并非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只是走着走着,走了一段,看到旁边有个岔路,心中窃喜,就临时改道,抄近路走了。
如果把字的比划看成人的四肢,我笔下的那些手和脚,是冬天的早上,被突然揭开被子,立刻缩成一团。
我的一些字看上去鬼鬼祟祟,像幼年时趁大人不注意,思前顾后,犹豫再三伸向装糖的罐子,正要得手之际,猝不及防,大人在背后一声断喝,我猛然缩回,罐子打了,糖掉了一地。
据说字体可以看出文化程度,比方说,小学生的字,往往过于工整,却毫无力道,如果一定要从文化程度来判断,那么差不多就是读到五年级,停课闹革命,然后直升初中,辍学,半路上又去读高中,高考失利,打道回府......字里都是曲折的人生。
字也断断续续练过,略有好转,又废掉,然后忍无可忍,再练,再废。
但凡成熟的人,字不会差,我怀疑字的好坏跟一个人的心智有关,或者受控于脑部中枢神经的某两根线,我在这方面的智力却始终没有发育,明明已过中年,尖着嗓子迟迟不肯变声。
我的字是群居的,彼此独立又相互支撑,张三的腿可以搭到李四的肩膀上,李四的头歪在王二的腰间,王二说好臭,把脖子伸出窗外,大口大口透着气,远远看去,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中间密密麻麻。
我在单位常有工作方面的签字,无论是否涉及资金、安全方面的责任,一概不担心有人冒名签字,所有人都认得我的字,却无人可以仿冒我的笔法,每一笔的走向、角度、力道,乃至字体大小都随心而定,那些飘忽的,不确定的线条,落到纸上,一字一句,都是偶然,旁人就算拿了从前的字体比对,最终在峰回路转间丢了方向。
手机电脑的泛滥,令我更加不容易拿笔写字,不一会儿,能洋洋洒洒几百字几千字,但我总觉得电脑手机码出的字,虽然一样能表达情感,却更类似工业生产的标准物件,整齐划一,并无生命可言,唯独我的手写,每一个都是活物,虽然,它们半闭着眼,无精打采,慢吞吞地,要给你讲出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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