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冬无雪

作者: 蓝色橙子333 | 来源:发表于2023-05-22 00:28 被阅读0次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大唐嗣圣元年(684年)六月,江南道建州建安郡,建阳县武夷山区的九曲溪边。

    十七岁的李冬白蹲在溪边的小石子滩上,两手按着一条黄鳍黄尾、青背黄肚的大鲤鱼,那条足有十斤的大鲤鱼在溪边的浅水里摇头摆尾地挣扎,水花四溅。

    “放你一条生路,去吧!”李冬白一收手,大鲤鱼似箭般射入清澈的九曲溪深流中。他起身收拾好钓竿,拎起浸在水中的鱼蒌,准备回家。

    武夷山风景明丽养眼,尤其是这九曲溪沿岸,山势奇伟而多姿,水流婉转而清澈,山水相依相辅,风景绝佳,天下罕见。

    建阳县城虽然就在山下四、五里处,但山路崎岖难行。李冬白不敢耽搁,他紧捏着手中的小山竹钓杆,东戳戳、西敲敲,小心益益地一路下山。武夷山中盛产让他厌恶和害怕的毒蛇,他曾亲眼见过两条长达丈余的过山风蛇盘纽在一起,竖起的蛇身高过孩童,见之让人毛骨悚然。还有一种山民称为“五步倒”的斑纹尖嘴毒蛇,武夷山中随处可见,貌丑狰狞,凶狠无惧,遇人畜就主动扑咬,其毒无比,龇人必死。李冬白每次见到这些毒虫就两股颤颤,气由心生!

    李冬白世居长安,其五世高祖李延伯,乃本朝太祖景皇帝长子,高祖立唐后追封为南阳公,虽说贞观年间太宗皇帝一纸诏令“出宗入族,爵官不变”将南阳等四公后裔剔出宗室,但李冬白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在长安城光化门安定里那座不大不小的南阳公府里,他无忧无虑地长到了十六岁。去年冬,他的兄长李秋静差人将李冬白接到了建阳。李冬白一直想不明白,从小对他疼爱有加的兄长,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李秋静为什么非要把他从繁华热闹的长安弄到这偏僻的建阳县来?

    永隆二年(681年)春,相王府咨议参军任非真贬任犍州司马。当时的犍州,不仅是羁縻蛮夷之州,而且被视为烟瘴之地。任非真还未到任,犍州土蛮聚众万人作乱,杀刺史,掠州府。东南道急报朝廷调虔州及抚州兵马入闽,任非真带着几名家仆和学生赶赴虔州,时为国子监太学生的李秋静就是这时跟随老师任非真来到了犍州。

    令满朝文武谁都想不到的是,任非真一介书生平乱剿寇却是铁心硬手,杀伐果断。在他的剿抚兼施下,不仅犍州蛮乱月余得平,而且他还在建阳、蒲城改土归流,建衙立县,羁縻犍州始归王化。捷报送达东都后,高宗大喜,改犍州为建州,擢任非真为建州刺史,李秋静也叙功任建阳县尉。

    也难怪李冬白想不明白,任非真和李秋静自贬出京,远遁岭南,潜匿于这烟瘴之地,是为了躲避一个女人。

    (二)

    永徽五年(654年)五月的一天,长安城内禁苑内的万年宫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昭仪武媚生了个女孩刚刚满月。

    王皇后兴冲冲地过来看望,武媚是自己怂恿高宗接进宫的,这几年一直和自己并肩作战、共斗高宗宠爱的肖淑妃,如今自己的战友和好姐妹生了女儿,说什么也得去慰问一下。皇后自己没有生育,一见小公主很是喜欢,逗她玩好一会儿才回自己寝宫。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走后,武媚趁没人竟将女孩掐死,又用被子盖上。唐高宗李治也兴冲冲地过来看女儿,武媚同李治打开被子一看,女婴已经死了!武媚哭天喊地,逼问宫女是怎么回事,宫女们都说:“皇后刚刚来过这里。”李治勃然大怒,恶狠狠地仰天大吼:“皇后杀我女儿!”

    还有一句更狠的话他没敢喊出口:老子一定要废了你!  因为这句话一出口,必将是地动山摇、朝野鼎沸!

    几天后,李治和武媚携十车金银财宝、锦缎丝绸驾临当朝第一重臣长孙无忌府上。

    “舅舅啊,咱们今天不论朝堂之礼,只叙家谊。”李治先给聚会定了调,尔后一家人把酒宴饮,欢乐至极。

    席上酒至酣处,李治又发话了:“舅舅啊,您老是凌烟阁第一功臣,又是本朝第一重臣,三个儿子的品秩委实是低了些。今天,朕就将他们都拜为朝散大夫吧。”长孙无忌的三个儿子赶紧下桌跪拜谢恩。

    李治一挥手:“只叙家谊,只叙家谊。我还有事要跟舅舅商议呢。舅舅啊,王皇后至今没有子嗣,你看…”

    长孙无忌眉头一皱,扭头吩咐小儿子:“老三,去催催菜。”他对李治拱手一揖:“陛下,老臣近日得一新菜,用新鲜的大荷叶将腌脯包严,文火慢蒸而成,其味鲜美无比。此菜名曰‘旧脯新衣’,陛下一定要尝尝。”

    李治讪讪,武媚只好对长孙无忌道:“太尉,陛下今日有些饮酒过量,还是请他早点回宫歇息吧。”这场酒宴就这样不愉快地结束了。

    回宫的路上,武媚依旧愤愤不平:“什么旧脯新衣,不就想说人不如旧衣不如新吗?还拿个菜来说事!陛下,您对这个老东西够恩厚了,他竟敢这么不给您面子。”

    李治抓起武媚的手轻轻拍了拍,没有吱声。

    永徽六年(655年)五月的一天,唐高宗李治退朝后召太尉长孙无忌、司空李勣、宰相于志宁和褚遂良进入内殿。在走廊上,褚遂良说:“今天皇上宣召,多半是为了后宫的事,皇上的主意既已定了,违抗者必是死罪。太尉是元舅,司空是功臣,不可以让皇上承担杀元舅与功臣的污名。我褚遂良是平民起家,也没有什么汗马功劳,混到了今日这个地位,且受先帝托孤,如果不以死谏诤,无颜去见先帝!”

    李勣一听此言,赶紧称病溜号,没去内殿。

    长孙无忌等人到了内殿,高宗对他们说:“皇后没有子嗣,武昭仪有,如今朕想立武昭仪为皇后,你们看怎么样?”

    褚遂良答道:“皇后出身名门,是先帝为陛下娶的。先帝临死时,拉着陛下的手对我说:‘朕的好儿子好儿媳,如今就交付给你了。’这些话都是陛下亲耳听到的,言犹在耳。未听说皇后有什么过错,怎么能够轻易废掉呢!我不敢曲意顺从陛下,违背先帝的遗愿!”李治十分不高兴,只好作罢。

    第二天,这个戏码李治又来了一遍,褚遂良还是说:“陛下一定要更换皇后,我请求遴选全国的世家望族,何必非武氏不可。众所周知武氏曾经侍奉过先帝,天下人的耳目,怎么能遮掩呢?千秋万代之后,人们又将怎么评价陛下呢?愿陛下三思而后行!我今日触怒陛下,罪该处死。”说完将朝笏放在殿内台阶上,磕头到血流满面:“朝笏还给陛下,请您放我回老家去养老。”

    李治勃然大怒,拍几大喊:“禁卫何在?带他出去!”

    武媚在垂帘内大声说道:“何不就地杀了这老东西!”

    长孙无忌怼道:“褚遂良是先帝亲封的顾命大臣,有罪都不可以用刑,谁敢对他动刀动斧?”

    宰相于志宁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同年九月,李勣进宫见驾,李治又问:“朕想立武昭仪为皇后,褚遂良固执己见认为不可。褚遂良是顾命大臣,又是宰辅,他反对的事情还可以进行下去吗?”

    李勣答道:“这是陛下的家事,又何必去问外人呢!”

    十月十三,唐高宗李治下诏废王皇后、萧淑妃并囚禁。一周后立武媚为后。

    十一月初一,唐高宗李治命司空李勣带着宝册绶印去册封皇后武媚。

    当天,肃义门。群臣奉旨朝贺皇后新立。

    望着匍匐在脚下的王公勋臣、朝廷百官,皇后武媚的嘴角,浮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三)

    文明元年(684年)秋,扬州“兴安茶楼”雅间。

    四十八岁的李敬业和几个失意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座中的前给事中唐之奇、前詹事司直杜求仁原本是东宫属官。现在,他们的主子、前太子李贤都被太后武氏给宰了,这两只小鱼小虾侥幸逃过一死,唐之奇被贬为栝苍县令,杜求仁被贬为黟县县令。平民出身的前长安主薄骆宾王本是一介书生,凭写得一手好文章得到京中大佬的赏识,好不容易从武功县调入京师,还混上个侍御史,屁股还没坐热就被一脚踢出京师,贬到东海之滨的临海县,做了个九品县丞。而曾任御史的魏思温,这次被太后武氏一撸到底,成了平头百姓。

    李敬业半年之前还是堂堂的眉州刺史,从三品高官,满以为入阁拜相伸手可及,没成想太后武氏一纸诏令,自己就成了柳州司马。从三品高官变成五品大吏,李敬业忍了;从天府眉州远迁蛮夷柳州,李敬业也忍了。但是,强加在其头上的罪名,让向来高傲的李敬业忍无可忍!明明是为了打压李氏宗族以立威,但加在李敬业头上的罪名却是“贪赃坐贬”,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啊!老子堂堂凌烟阁功臣、大唐司空李勣的嫡长孙、现任的英国公、三品大员,是个缺钱花的主吗?

    看着眼前这群人,闻着青瓷杯中袅袅腾起的茶香,李敬业心里盘算着怎样把话议引向正题。这是他们第三次聚在一起了,该发的牢骚发了,该骂的娘骂了,不能让这几个书生无休止地宣泄不爽,不入正题。于是,他朝刚刚丢了盩厔县令一职的弟弟李敬猷颌首示意了一下,李敬猷领会其意,起身一揖道:“各位,怨事不公,当溯其源。当下武家人占据朝廷要津,飞扬跋扈,太后无道,擅行废立,我等又能奈之如何?”

    “是啊,天下间有识之士早对武氏行径多有不满,只是惧其淫威,不敢发作而已。”

    “有何不敢!天下是我李氏之天下,天下人皆知,谁甘心情愿为那妇人卖命!”

    “李氏江山岌岌可危,这可如何是好啊!”

    “我辈多受李家恩泽,当知恩图报,为国尽忠,匡扶社稷,至死方休!”

    “所言极是。为今之计,当拥庐陵王再复帝位,号召四海英豪,起兵讨武,再兴李唐!”

    对,起兵讨武,再兴李唐!这就是李敬业组织聚会想要的结果。

    (四)

    建阳县衙的县令住所,也有三个年轻人在慷慨激昂地争辩。一个是刚从县尉升为建阳县令的李秋静,另一个是与之年龄相仿、长着一张国字脸的郑苑。郑苑是太府寺少卿郑青禾独子,与李秋静是国子监同窗好友,都拜在时任国子监司业任非真门下。郑氏是盩厔名门,交游广泛,郑苑父子与盩厔县令李敬猷兄弟颇有深交。这次建州之行,郑苑原本是来游说老师任非真与李敬业、李敬猷兄弟共同举事,任非真一声长叹“终究还是来了!”,然后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郑苑这才到建阳找李秋静商议。

    “此事当不可为!扬州虽富庶,然以一隅之地对抗举国之兵,几无胜算。”

    “弟以为,秋静兄此算缪矣。匡扶天子,以驱妖后,尽得天下民心。安知扬州首义之日,不是天下云集响应之时?”

    “人心是最不可琢磨之物。若成事之望系于天下人心,则事态难料矣。”

    “哥,我觉得苑兄的话更有道理。匡扶天子,以驱妖后,还天下以李唐,是我们李家子弟义不容辞的责任,此事有进无退!”李冬白捏着拳头,讲完这番话都不愿松开。

    “尔二人决意赴事,我不阻拦。但有一事十分紧要,太后忌宗室,冬白就以乡野书生之身份入军,万不可示人以家世,切记切记。”

    “大丈夫行事,何需藏头盖脸……”

    李秋静粗暴打断了弟弟的话语:“南阳公一脉,已不在宗籍,不为武氏所关注。你执意赴事,若功成,不少你褒封;事不遂,也不要给武氏及其鹰犬留下祸害宗室的由头,不好吗?”

    郑苑和李冬白拱手称是。

    (五)

    嗣圣元年(684年)九月,监察御史薛仲璋自请前往扬州一带巡查盐务。江南盐税历来是朝廷税收的支柱,所以他的请求很快得到批准。

    薛仲璋一到扬州,雍州人韦超便前来告发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陈敬之密谋造反。

    薛仲璋得报后立刻行动,把陈敬之投入监狱。薛仲璋之所以能顺利地以下拘上,拿下陈敬之,除了他是朝廷下派的监察御史之外,还有一个令官员十分忌惮的身份:太后的亲信、当朝宰相、中书令裴炎的亲外甥。

    几天后,李敬业立即动身赶往扬州。

    咋一看,事情仿佛很不妙,似乎是李敬业等人的起事计划被人揭发检举了,同伙陈敬之落网了,李敬业得到消息,迅速赶到扬州去收拾残局。

    但事情的真相,远比它表面上看起来的复杂得多。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其核心目的只有一个:诈获兵权!

    自右千牛卫将军、扬州大都督郭齐宗卸任后,扬州地区的兵权就掌握在都督府长史陈敬之手中。要想在扬州起事,必须将这个障碍铲除,取而代之。于是在李敬业等人的精心策划下,就有了前面发生的一切。

    薛仲璋、韦超的工作干完了。李敬业面临的,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接掌扬州兵权。

    由于陈敬之是涉嫌谋反大罪,所以扬州地区的大小官员一时间都不敢妄动妄议,唯恐牵连到自己,大家都在安静地等待朝廷的调查处理。只是他们并不知道,陈敬之这事儿,薛仲璋压根就没往上报。

    接下来,李敬业的一番表演,足以拿下一尊奥斯卡小金人。

    十月初七,李敬业来到扬州。下车伊始,他立即向所有不知所措的扬州官员公布了一份伪造的朝廷诏令,宣布自己是新任的扬州司马并监斩陈敬之。祖父李勣的崇高声望在此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凭借着假诏书加李勣嫡长孙现任英国公的身份,李敬业成功地让大家相信了他的自我任命。有谁会相信李勣嫡长孙会反叛朝廷呢?只是可怜陈敬之,堂堂一名真长史竟被一个假司马所杀。

    紧接着,李敬业就试探着往军权迈了一小步:“我接受了皇帝陛下密诏,因高州酋长冯子猷蓄意谋反,朝廷特令我调集扬州的军队前去讨伐。”

    原来如此!看见大家频频点头,李敬业马上得寸进尺、进丈,直接进了扬州司马宝座。他下令打开府库,并命士曹参军李宗臣前往铸币厂,当场宣布释放监押在此劳动改造的数百名囚犯、工匠,然后将他们武装起来。

    李敬业的这一举动引发了部分官员的怀疑,录事参军孙出行出言质问并拒绝服从李敬业的指令,被当场斩杀。

    被忽悠蒙圈了的扬州大小官员终于明白过来:李敬业这家伙是要起兵造反啊!

    但是面对已经控制了大局的李敬业一伙,他们无人敢动,大家无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这个时候,李敬业又祭出了自己的杀招:李代桃僵。

    他带了一个年轻人来与众人见面,大伙一看全部目瞪口呆。因为眼前这个人,居然是前太子李贤!

    “各位,太子殿下其实并未遇难,而是被两位旧属保护,辗转流落到了本城。”李敬业适时地把前给事中唐之奇、前詹事司直杜求仁推了出来,介绍给大家,以佐证这个容貌足以乱真的假“太子”身份。

    “如今我等便是奉太子之命举兵起事,以讨诸武,匡扶大唐江山!”

    原来如此!在场众官员无不叹服,纷纷表示愿意为国效力,铲除朝中奸党,共扶社稷。

    英国公李敬业拥戴太子起兵讨武的消息一传开,扬州城内外群情激愤,争相拥随。短短十几天,李敬业的身边便聚集了十余万人。于是,李敬业恢复使用中宗的年号嗣圣元年,设置三个府署:匡复府、英国公府、扬州大都督府。李敬业自称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任命唐之奇、杜求仁为大都督府左、右长史,李宗臣、薛仲璋为大都督府左、右司马,魏思温为军师,原扬州县令韦知止为英公府长史,骆宾王为记室,正式实施自己的讨武计划。

    就在扬州城最热闹的时候,郑苑和李冬白来到了扬州大都督府。

    找到李敬猷后,郑苑简单地说了建州之行的情况。李敬猷便带二人去都督府大厅见了李敬业。

    见到郑苑揖礼口称“大都督”,李冬白也对李敬业双手一揖,躬身施礼:“冬白见过英国公。”也许是因为出身于南阳公之后,李冬白骨子里对朝廷赐封的勋爵有一份由衷的敬重和亲近。

    见李冬白长身玉立,剑眉朗目,唇红齿白,一表人才,又兼声洪朗朗,落落大方,李敬业十分欣赏。

    “这位是鹅湖书院儒生李冬白,我的表亲。”

    “亦是李氏,亦宗室否?”李敬业兴致勃勃地问。

    郑苑正欲回答,李冬白抢先拱手回话:“非也,一介乡野书生尔。”李冬白的高祖李昭贵,可是唐高祖李渊的伯堂兄,当今天子李旦,算起来是李冬白的堂叔。但是,想起兄长李秋静临行前的再三叮嘱,李冬白还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你二人就随敬猷襄赞军务吧。”李敬业看着李冬白又道:“冬白,瑞雪兆丰年之喻也,好兆头哇!比那冬官尚书、冬官侍郎好听多了,哈哈”

    骆宾王打趣道:“大都督莫非也想封冬白一个冬官?”

    扬州大都督府中军主将王那相嚷道:“骆主簿你哪是为冬白讨冬官?你这个名动天下的大才子是自己嫌这个记室太小了吧。你放心,等我大军克复神都,仆射、侍中你有得做!”

    骆宾王的《代李敬业讨武瞾檄》一经张贴,几乎在一夜之间传遍天下,不仅士林传抄洛阳纸贵,就连凡夫走卒都能张口吟上两句:“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据闻连武瞾太后自己阅文后都忍不住感叹:“这是宰相的过失啊。此人有这样的才华,却让他漂泊失意,不得重用!”

    李敬业不愿意众人的话议为时过早地朝着封官议爵这个方向走,打断了大家的闲聊打趣:“列位,请到议武厅议事吧!”

    扬州大都督府还是永淳元年(682年)这般热闹忙碌过。那年冬天,高宗不豫,特派右千牛卫将军郭齐宗任扬州大都督,以稳定东南。郭齐宗卸任后,都督府就沉寂了下来,议武厅也没再议过武。此刻,议武厅内如演武场,薛仲璋、魏思温两队人马你来我往正在“撕杀”,双方争论的焦点是下一步的进军方向:北伐还是南征?

    北伐则挥军急进,直取东都,与太后一方决一死战;南征就是先完全夺取江南,再以之为根据地,缓图中原。

    魏思温劝李敬业:“您以匡扶太子、恢复皇权为口号,就当率领大军大张旗鼓地北进,直取东都洛阳。如此一来,天下人自然四面八方都会响应。”

    薛仲璋说:“金陵有帝王气象,又有长江天险,足以固守,不如先夺取常、润二州,作为奠定霸业的基础,然后再向北以图夺取中原,这样进可以取胜,退有归宿,这是最好的策略。”

    魏思温说:“崤山以东各路豪杰因武氏专制,心中愤怒不平,听说您起事,都蒸麦饭为干粮,举锄头为武器,等待匡复大军的到来。我们不乘这种大好形势直捣东都,推翻武氏,建功立业,反而退缩江南,营造巢穴,天下人听了,人心就散了!”

    李冬白和郑苑坐在李敬猷身后,他对魏思温的一番话深为认可,几次想站起身表达支持,但都被郑苑扯住了。郑苑在会后告诉李冬白:“你我寸功未建,哪有说话的份。”

    李敬业起兵时,确实得到了士林与百姓的认同。所以扬州刚刚揭竿而起,便有楚州司马李崇福带领所辖三县响应,江南地域一时风起云涌,各地纷纷派人对英国公的行为表达了理解与支持。李敬业不是看不清天下大势,而是被薛仲璋无意间的一句话“金陵有王气”,挑动了心中最为隐秘而敏感的那根神经。从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便有了决择。

    当天议事最后的决定是:先南征后北伐。李敬业派唐之奇固守江都,自己领兵南渡长江攻打润州。

    (六)

    李敬业的经营江南战略开局红火。

    李敬业率匡复军仅用数日便攻下了润州城,将守城的刺史李思文、司马刘延嗣等主要官员通通生擒。李思文是李敬业的亲叔,在得知李敬业扬州起兵后,就派遣使者向朝廷报告了这一叛乱事件。魏思温请求将李思文斩首示众,李敬业不同意,对思文说:“叔父阿附于武氏,应改姓武。”润州司马刘延嗣不肯投降,李敬业要杀他,魏思温与其有旧交,救他免死,和李思文一起被关进狱中。

    攻取润州后,李敬业又击败了率军救援润州的曲阿令尹元贞,并将其擒杀。然后派弟弟李敬猷领兵五千沿长江逆流而上一路征伐。李敬猷没给哥哥丢脸,在郑苑和李冬白的协助下,带领这路偏师一直打到了今日的安徽和县。

    就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李敬业真正的对手出现了。

    嗣圣元年(684年)十月十五,武瞾太后任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领兵三十万,讨伐李敬业。更要命的是这支队伍的监军,是魏元忠。这是一个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他的军事才干曾令唐高宗李治都赞叹不已,后来更是两度出任宰相,甚至还代中宗李显监过几天国!

    双方还未对阵,李敬业就被迎头浇了一桶凉水:祖坟被挖了!

    太后武瞾下令追削李敬业祖父和父亲的官职封爵,掘墓砍棺,恢复其本姓徐氏。可怜徐茂公一生算无遗策却没有算到,自己当初支持并且亲自捧着宝册绶印去册封的武媚,不仅掘墓毁棺让自己父子曝骨荒野豸啃犬拖,而且家族也近遭覆灭。

    李敬业没有时间哭天喊地,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部署迎敌。他自己亲率主力军回师润州,驻扎在高邮的下阿溪,以逸待劳迎战李孝逸;令胞弟李敬猷进驻淮阴;令部将韦超、尉迟昭驻扎于都梁山一带。三路人马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

    李敬业刚刚部署完毕,李孝逸就杀到了,最先上场的是一个叫雷仁智的小将。虽说史书上只简单地用了“不利”两个字来描述这次交锋,但雷将军应该败得比较惨,因为身为主帅的李孝逸听完汇报就当场吓住了,任谁来催都不肯再往前进兵半步。

    此时,魏元忠出场了,劝李孝逸:“天下安危,在此一举。天下太平已久,一旦听说出了疯狂暴虐之人,全天下人都在全神贯注侧着耳朵等待他们灭亡的消息。现在您却将大军长久停在这里不动,让远近百姓失望。万一朝廷另外任命其他将领取代您,您有什么理由可以逃避徘徊观望的罪责呢!”

    李孝逸如梦方醒,紧忙下令进军。十月二十四,马敬臣进击,斩杀尉迟昭于都梁山。

    十一月初四,朝廷任命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大总管,统领江南兵马援助李孝逸,夹击李敬业。

    有黑齿常之这样的猛人帮手,李孝逸再无后顾之忧了,于是他仅用了一天就拿下了都梁山。接着,又依魏元忠之计,统领大军直扑淮阴。

    只当过盩厔县令的李敬猷,面对地方偏裨之将和守备部队也曾兵扫千里,但遇上真正的统兵大将和边防野战军就完全不是对手了,一战大败,溃不成军。他只好带着李冬白、郑苑以及一帮残兵败将落荒而逃。

    十一月十三,李孝逸大军抵达下阿溪,溪对岸便是李敬业率领的匡复军主力。决战的时刻终于到了。

    李孝逸决定小试牛刀探探对方底细。深夜,右监门卫将军、后军总管苏孝祥带五千人马过河夜袭,很快就摸进了敌人的营房。可他们却惊奇地发现,对方全副武装且列队整齐,而且似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李敬业早年跟随祖父李勣征战沙场,在行军打仗方面很有一套,他早就估计到李孝逸会搞夜袭,所以早早安排好了人手静待远道而来的官军。此战结局可想而知:官兵溺死者过半,领兵的苏孝祥当场战死。

    消息传来,李孝逸胆怯了,他下令全军退守石梁。

    关键时刻,监军的魏元忠再次出马。他拦住了李孝逸,指着鸣叫着从匡复军阵列上空飞过的鸟群,对李孝逸说道:“这番景象正是敌人败亡的征兆,现在芦荻干燥,又正是顺风,是火攻敌军的大好机会,将军您不可错过啊。”

    李孝逸一听很有道理,下令大军再次渡河,全力进攻。

    这场最终的较量,李敬业已经等了太久了,真的是太久了。而问题也就出现在这里。由于列阵时间过长,匡复军的士卒已经疲惫,军阵不整。官军在此时突然杀到,更要命的是对方居然趁风纵火,一时间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遂成燎原之势。匡复军在烈焰的威逼下开始退却,然后是混乱,最后终于崩溃,遭阵斩者高达七千多人,被水淹死者则不计其数,匡复军从此不复存在。

    事已至此,李敬业带领李敬猷、唐之奇、杜求仁、骆宾王等主要人物全部逃入江都。

    (七)

    李敬业一行到达江都销毁了造反证据后,便带上妻子儿女便一路南下,直奔润州。在润州蒜山下潜伏数日,一边躲避官军搜捕的风头,一边等待合适的机会入海逃往高句丽,以躲避朝廷的追杀。

    十一月十八日,李敬业一行抵达海陵,好不容易登上了船,本想着扬帆出海,从此远离大唐过平静的日子,没承想竟然遇到逆风,船只搁浅。无奈的李敬业只好又率众下船,想先隐匿起来。眼见逃遁无望,王那相和他的几个亲兵一使眼色,几十号兵将不动声色地向李敬业等人围了过来。

    李冬白突然想起蒜山下王那相和他的亲兵偷偷摸摸的聚会,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武瞾太后派出李孝逸讨伐李敬业时,曾下过一道釜底抽薪的诏书:赦免扬、楚两州被李敬业挟从的军士百姓,如有斩李敬业之首来献者,授三品官、赏帛五千;献唐之奇等协从者首级,授五品官、赏帛三千。王那相要反水了!

    “国公爷小心!”李冬白一边高声示警,一边朝李敬业冲过去,耳中却清晰地听到“噗”地一声,一支长矛从他的背后刺入,从腹腔穿了出来。

    李冬白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的脸对着李敬业的方向,最后进入他眼帘的景象是:王那相拎着李敬业的人头在疯狂地高喊:“传首东都,齐天之功!”

    《新唐书》本纪第四载:“嗣圣元年,十一月,乙丑,徐敬业将王那相杀敬业降。”“敬业兴三月败,传首东都,三州平。”

    “是冬,无雪。”

    (文中历史事件来源于《资治通鉴》及《新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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