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 山东宇哥 | 来源:发表于2022-09-07 22:49 被阅读0次

    我出生的地方叫通河村,村子不大,四五十户人家。一条小河绕村而过,流过杨树林,穿过盐碱地,沿着一望无际的田野流向天边。河是静默的,偶尔泛滥却不干涸。村是荒凉的,有孩子出生也有老人去世,只是几年过去还是那几户人家。

    乡亲们守着几亩薄田度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河水带不来外界的消息,风也捎不走村子的故事。只有乡亲们固执地相信,土地终能给他们温饱、能令他们满意。他们要为土地而生,也为土地而死。即使一直贫穷,也甘之如饴。

    望河庄是我小时候的全部世界,“天似穹庐,笼盖四野,”风吹过,乱了青草。花开着,红了四季。随便站在村庄哪个角落都能望到天边:天边的落日,天边的归雁,天边的坟地。无遮无拦、肆无忌惮地闯进你的眼帘。

    落日与炊烟、坟地与荒草、归雁与秋天,构成村庄留给我的全部画面。那画面阳刚悲壮,荒凉沧桑。

    我在通河村待了九年,有记忆的日子顶多五六年。少不更事的童年记忆里,那些画面、那些人和那些事,为什么偏偏蕴藉着将老之人的情绪。

    长大后我去求证过,老辈人说不记得了,同龄人又说似乎没有发生过吧。但是那些记忆霸占着我的过去,驱走又来,挥之不去…...

    9岁之后我离开通河村,跟随下放的父亲回了城。那些有关通河村的记忆,逐渐模糊,被压在记忆深处。但是无论怎么模糊,有人提起家乡的时候,那些记忆便清晰起来,依然固执地萦绕在脑际:关于砸夯的往事,关于杜老闷的故事,关于大雁飞过的痕迹。

    01 砸夯

    那时候的农民几乎没有富裕的。穷字当头的岁月,盖房子是他们人生的头等大事。所以不管谁家盖房子,乡亲们责无旁贷,都把它当成自家的事儿。

    拉土进瓦打地基,砌墙上梁安窗户,盖房子的所有程序走下来至少三五个月。农活忙,盖房子的事儿大多在八九月份进行。八九月份,庄稼基本不用伺候了,该铲的铲,该除的也都除过了。距离收割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正好用来打地基。

    打地基全靠人力夯:四根木棍绑定一个大碌碡,再拴上四根粗麻油的抻绳,八个壮汉一人抬木棍的一头立在那里。白毛巾垫肩膀,领队起嗓喊一声:“兄弟们,抄起来啊!”,其他人呼应:“嗨呦~”,砸夯就开始了。

    夯子抬起来呀—
    哎嗨哟哇。

    房子好好盖哇—
    哎嗨哟哇。

    一辈子不容易呀—
    哎嗨哟哇。

    盖房子娶媳妇呀—
    哎嗨哟哇

    大家使劲砸呀—
    哎嗨哟哇。

    水火都不怕呀—
    哎嗨呦哇

    ......

    夯子落地,鬼神躲避。一号一夯,喊一声砸一下,曲调雄浑有力。喊夯的音调高低错落、跌宕起伏。跟夯的动作行云流水、配合默契。夯抬起时超过头顶,砸下来又稳又重。砸夯的小伙子光着膀子,露出黄土一样的皮肤,肌肉一旮瘩一旮瘩地壮实。

    那时候的天一定是特别蓝的,云也特别地淡,蝴蝶停在花瓣上不飞,知了躲在树枝间不鸣,只有风从树叶间穿过,哗啦啦地响,还有庄稼将熟未熟的青涩味道从田野里飘来,夹杂着牛羊吃饱了青草的满意欢叫。天地之间,方寸之地,一群年轻的小伙子,把他们原始的血性张扬成阳刚的力量。那是独属于农村的,独属于农民的,独属于那片土地的力量。

    我在通河村那几年,每年都能经历过一两次砸夯这样的事。主家砸夯那天,父亲把我往草垛上一扔就去帮忙了。我自己站在蓝天下的在草垛上看砸夯,一看就是一天。

    其实我那时候压根听不懂号子的内容,感动我的不是那些语词,而是唱号子人从胸腔里发出的音调,以及号子本身的音律。透过那份原始和纯净,我似乎听到一个久远、古老的声音在召唤我走过去,于是我的胸膛里也有声音在激荡,令人忍不住想要大声呼喊,大声歌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终究还是隐忍住没有喊出来,却一次次地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垛上,泪流满面。

    那些喊号子的汉子永远也不会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被他们原始直白的喊唱感动,而且那感动足以影响她以后的人生。

    我后来长大读书,学习文化起源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劳动是文化起源的几种说法之一。最初的原始人类不懂乐谱,不会使用乐器,但是他们每天都在劳动,劳动的时候会喊号子为自己和同伴打气,他们也会用统一节奏的口号传递某种信息,这些都是音乐的雏形。

    原来那些号子声,是从远古走来的,是从祖先传来的。那震撼人心的力量,流传几千年几万年,依然不变。在松嫩平原的一个原始落后的小村庄,我被古朴的农民感动,被没有伴奏的、苍凉悲壮的号子感动。以至于往后余生,一听见号子声,我就有俯伏在土地上痛哭的冲动。

    砸夯的号子声令我想痛快淋漓地哭,缓缓讲故事的杜老闷却让我想哭却哭不出声。


    02 杜老闷

    杜老闷不姓杜,我认识他的时候也不老,至于性格里的闷,也看对谁。他很多时候一整天不说一句话,也有的时候说起来就不住下。

    杜老闷似乎没有父母兄弟,也没有妻子儿女。他总是独自来、独自去、独自一人过日子。他和别人穿一样的衣服,不同的是他的更干净,而且上衣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笔;他也和其他人说一样的方言,只是他的语言比衣服还干净,口齿清楚、语调平缓,一字一句似乎都像经过胸腔过滤之后才发出来;杜老闷还有一个习惯,就是每天晚饭后必然会出现在我家土炕的炕沿上。

    杜老闷来的时候,疯玩了一天的孩子们也急匆匆地聚拢来,或者盘腿坐在炕上,或者搬个小板凳坐在地上。夏天的时候,他们干脆席地而坐。那时,也许月亮从磨砂的窗玻璃透进一室清凉的光,也许星星沿围满篱笆的院子捉迷藏,也许既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河边的青蛙有一搭无一搭咕嘎咕嘎地叫上几嗓子。总之是晚上,为了省油没点灯,夜很静,杜老闷和缓圆润的声音在屋子里飘着,飘浮着一个个神秘而又美丽的故事。

    杜老闷讲故事,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的。我有记忆起他就在讲,在我家炕头的炕沿上,在有月光或者没有月光的晚上。

    他的故事很丰富,有牛鬼蛇神,也有女娲造人,有白娘子被镇雷峰塔,也有岳鹏举魂断风波亭。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也有“左牵黄右擎苍,千骑卷平冈”。他讲完一个,我们听一个,他再讲一个,我们又听一个。父亲在暗影里抽烟,一明一灭的烟火很灿烂;我却在杜老闷的故事里上天入地、翻山越岭。时而欢欣、时而生气、时而热血沸腾、时而义愤填膺。但是他的故事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入我梦的是距离村子很远的盐碱地,杜老闷就葬在那里。

    盐碱地不长庄稼也不长草,只有灰白色的地皮。地皮一层一层地裂开,一点一点卷起,露出里面同样颜色的土地,土地的下面,埋葬着村里故去的人,村里人管那片盐碱地叫坟圈子。

    坟圈子里的坟非常多,一代代,一年年,一天天,故去的人一直在增加,盐碱地却还是那么大。土坟荒芜了盐碱地也丰富了盐碱地。盐碱地与村落隔河相望,河边上生长着高粱和玉米。那些过世的人里,有老死的,有病死的,也有意外横死的,只有杜老闷是讲故事讲死的。

    那是个下雪的冬季,风很大,雪花把天和地连在一起。外面没有光,屋里没有灯,只有一个火炉子,听故事的人围着火炉子坐了一地。已经很晚了,小一点的孩子睡着了,火炉子里的火也逐渐燃尽,但是却没有人提议回去。杜老闷坐在炕沿上,他的身影在暗夜中只剩下一个轮廓,模糊着。他讲故事的声音从圆润浑厚变得飘忽空灵。没有人发现这个变化,大家在意的是故事里人物的命运,谁也没有想到讲故事的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

    讲了一半故事的杜老闷,没声了。窗外狂风呼啸,屋里却异常寂静。没人出声,他们都在静静地等,等杜老闷编故事下面的情节,编故事人物的命运。许是寂静的时间有点长,父亲过去拍了拍只是轮廓的杜老闷。杜老闷一头栽到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杜老闷死了,埋在了盐碱地里。我不知道盐碱地的下面是不是也有一个望河村,他是不是也给地下望河村的村民们讲故事。

    那之后,不大的我常站在村头眺望远处的那片盐碱地。盐碱地在地平线和晚霞中间,有乌鸦衔着夕阳飞进夜幕,有凉风裹挟着树叶穿梭在田野,于是莫名的情绪在我的心头蔓延。

    杜老闷离去了,他的故事也就彻底死了,望河村和杜老闷的联系只剩下了那片盐碱地。几年之后,我走进学校坐在教室,看着老师手里举着个小木棒站在黑板前讲着杜老闷讲过的故事。记忆的闸门一下子被打开,那个风雪天,那个火炉子,那个坐在炕沿上模糊的轮廓,那个飘在房梁上空灵的声音,在我的眼里和心里,鲜活了。

    那天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的身上,眼泪却在那时迷蒙了眼睛。

    长大后我回村考证过杜老闷的故事。那时候父亲已经故去,母亲说她那时候只想着怎么才能让一家人吃饱,哪有心思管什么杜老闷张老闷的事。望河村还在,老辈人却没几个了,活着的不是眼盲就是耳聋,说啥都听不懂了。同龄的人则背着原始的锄头、牵着颓老的黄牛,耕种在蓝天黑土之间。我问他们是否还记得杜老闷,他们顶着盐碱地一样的头发,抬起皱巴巴的脸,茫然地看看我半天,然后摇摇头继续犁地。

    耕种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站在风里,默默地望着被晚霞笼罩的盐碱地。

    最后还是生产队长的儿子告诉我一点信息,说杜老闷其实是唯一留在村里的知青,他的亲人都在他下放的岁月里相继走了,他后来明明可以回城的,但是他没走。据说他好几次申请修缮村头的教室,他说他可以免费教孩子识文断字。

    生产队长的儿子说,他也不清楚这是不是真的,他父亲活着的时候说过这件事。夕阳下盐碱地的新坟旧土里,无法分清哪个是杜老闷的。

    已经作古的杜老闷,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姓,但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贫乏的年代,他丰富了我的世界。从这个意义上讲,杜老闷也是独属于我的。

    另外一个独属于我的事,就是刨茬子。

    04 远去的大雁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不管春天种下的一粒粟,秋天是否可以收获万颗子,每年的公粮上交之后,剩下的粮食怎么支撑不了五口之家一年的身体所需,就连分到手的柴禾也坚持不到下一年收获的季节。

    刨茬子是当年为数不多我能做到的帮家里添薪加柴的劳动之一。

    刨茬子的季节在深秋。清冷的蓝天,高远的太阳,黑土地、黄落叶,阵阵秋风从树梢穿过。我像个被苦难重压过的真正的农民,认真而辛勤在土地上工作。

    摽锹铲下茬子,抖落根须的泥土,最后装进柳编的背篓。

    同样的动作重复一下午,背篓几乎就装满了。我把背篓立在垄沟里,自己则仰躺在土地上。

    天在我的头上,地在我的身下,小小的我和小小是背篓在天地间渺小得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那时候的我因为完成了自己设定的任务而轻松,也因为天地的博大而快乐,更因为分担了责任而满足。

    我可能是睡着了,觉得贴合黑土的身体融入了大地,我的后背,我的四肢,我的头以及我的头发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土地的一部分了。

    我又似乎清醒着。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只白兔的身影,只是疏忽间就不见了。

    它来过吗?它从哪来,又到哪儿去?它快乐吗?

    几十年前的松嫩平原,一个八岁的孩子躺在土地上,想着那些近乎无聊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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