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哈埠往事

作者: 李訥言 | 来源:发表于2023-02-27 10:16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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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之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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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我要回到我的家乡。

    01


    1945年8月15日,也就是日本昭和20年,裕仁天皇宣布投降的这一天傍晚,我站在哈尔滨马迭尔饭店的顶楼天台,望向满城鳞次栉比的俄法式建筑和街面上惊慌失措的人群。

    此时一轮红日已西坠,天穹一片深蓝,宛若从五十米深的海水里向上仰望所看到的澄澈海面,而暮色则是海面上静悄悄涌来的潮水。很快,这片黑色潮水便淹没了喇嘛台神秘的哥特式屋顶,淹没了圣母帡幪教堂宏大的拱状穹窿,淹没了极乐寺高低连绵的塔殿,也淹没了哈尔滨铁路局端素沉默的大石头房子。

    我孤独地置身于这片黑色海潮的包裹,双臂高高举起,插入凉飕飕有丝绸质感的夜风之中,这夜风也是黑色的,沉甸甸的黑,唯有光裸肌肤上绽放出比海底沉沙更细小更洁白的花粒。

    我仿佛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在长崎海边度过的每一个夜晚,我孤身一人,像一个真正的海女那样,立于冰冷的礁石之上,散发解衣,半身赤裸。脚底下,海浪发出轻轻的拍打之声,飞溅的水花浸湿我细瘦的小腿;而头顶上,有一只巨大的黑色海兽盘旋在夜空之中。它的鳞甲圆润,它的羽翼舒展,它的身躯庞大而轻盈,它的目光冰冷却温和,它就像遥远的模糊不清的母亲的呢喃,那呢喃曾在我短暂的生命里须臾出现,又转瞬消失,但不曾被连根拔起过,只在我内心深处蛰伏,在无人的时候才会悄悄跑出来,用洒满樱花花瓣的柔软羽翼拥抱我,如同拥抱一个初生的婴儿。

    于是我的双脚离地,向着夜空纵身一跃,从天台飞了出去,飞向那个拥抱。我仰着脸,四肢舒展,身体化为一滴飞溅的水珠,柔软,澄澈,透明,和暮色融为一体,我以这样的形态凝滞在广袤的夜空。天空静止,世界幻变,神魂跨越千山万水,很快,我的鼻端闻到了氤氲的海水的腥气。

    1945年8月15日,也就是日本昭和20年,裕仁天皇宣布投降的那天傍晚,当哈尔滨这座中国城市完全被夜色笼罩,我结束了我的一切,在夜空中隐没,回到了我的家乡,长崎。

    02


    我,小原菊江,生长于日本长崎海边一个小渔村,我没有父亲,母亲是一名海女,她是我们渔村最好的海女,远近闻名。5岁那年母亲去世,继父带着我又娶了继母悠悠子,继母生了妹妹美绪。13岁那年继父去世,从此我就跟继母以及妹妹生活在一起。悠悠子也是一名海女。

    有一天悠悠子对我说,当海女太辛苦了,赚不到什么钱,要养活两个孩子很吃力,而在中国的东三省,遍地都是赚钱的机会,那片淘金之地上散发着腾腾热气,随随便便就能赚个盆满钵满,所以,她要去中国。

    那个时候正是裕仁天皇在位、昭和六年的时候,也就是1931年。在日本的长崎和中国的东部沿海之间有邮轮不断往来。下午从长崎出港的船,到第二天早上就能到达中国的东部。两个国家之间的距离看起来如此之近。两三年后,继母就混在去中国东北的商人中,做起了贸易。她向中国东北的日本人销售和服或者清酒,也向中国人销售日货。

    很快我和妹妹都长大了,到了为生计发愁的年龄。

    我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真正的海女,像我的母亲那样。但13岁那年我失去了做海女的资格,因为耳朵听不到声音了。耳朵的问题源于继父的醉后殴打。当他的拳头击中我的脑袋,我听到了脑袋里咔的一声脆响,从那一天起,世界逐渐变得安静。继父的殴打折断了我梦想的翅膀,因为要做一名真正的海女,在大海的幽暗深处完成采集之舞,就需要随时随地仔细倾听大海的声音,耳朵不好的女人无法胜任。

    而我的妹妹发愁于生计,其原因正好与我相反。她不愿意做一名普通的渔村海女,她希望能改变海边女人世世代代靠海吃饭的命运,但那个时候正是日本经济大萧条时期,即便是在京都,白天很多街道上也是空无一人、生意冷清。而且那个时候日本已经发起了对外战争,整个日本的资源都在源源不断输入战场,在国内很多地方,农民们或者渔民们一年到头吃不到一口白米饭。许多日本男人走上战场,只是因为打仗管饭。

    1939年底,也就是昭和十三年的时候,继母回来,很开心地告诉我们,现在政府在召集年轻女孩子到中国东北谋生,让我和妹妹也一起去,那年我20岁,美绪15岁。

    美绪也很开心,受到悠悠子的影响,她对那片热土早有向往,她经常跟我比划说,大海的另一边有一个能赚到钱的地方,真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啊,又说,听说已经有不少女孩子去了那里呢,就算是异国他乡,也不会寂寞的。她开心的时候就会皱鼻子,鼻子上的小雀斑跃跃欲动。

    1940年初,有上万名日本女孩子登上了开往中国的轮船,也包括我和美绪。我们将成为日本军部在中国东北开设的专利公司的职员,具体工作是当女招待,政府将我们称之为“酌妇”,顾名思义,也就是在专利公司名下的各项机构里做事,比方说给客人倒酒、上茶、做接待等,这都是很轻松的工作,等我们赚到了足够的钱之后,就可以回国嫁人生子了。这是国家给予的福利,为我们这种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提供了一条谋生的道路,我们不是第一批走上这条路的女孩子,在我们之前进入中国的女孩子据说都生活得很好,报刊上总会登载她们装扮入时的照片。我们对此深信不疑、欢欣雀跃,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幻想。

    03


    但现实有点残酷,并没有什么福利,我们是被运过来做娼妓的,这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那个时候的中国东北三省,非常繁华又极度混乱,确实是个容易赚钱的地方。女孩子们被分别送到了沈阳、长春、哈尔滨这些城市,身体被政府有偿租赁给了这些城市的妓院、酒店、茶楼、舞场、烟馆、赌馆等,租期是五年。

    在这五年里,我们将和那些被掳掠来的,或者同样被哄骗过来的朝鲜女人、白俄罗斯女人、中国女人一样,要给这个世界上所有出得起钱的男人,包括日本人、俄国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印度人……奉献我们的肉体。他们的身份不一,可能是官僚、军人、生意人、实业家、拓荒者,也可能是理想主义者或者暴徒。他们的信仰也不一,有的信仰佛祖,有的信仰上帝,有的信仰真主,有的信仰天照大神,还有的则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的头脑和拳头。而我们从这些来路不一的男人身上赚来的钱,会源源不断流入日本,作为侵占他国的军费。

    日本穷得很!我们占领东三省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在东三省的日军每年还需要一百万钱来供养,武器的费用!人员的费用!都要钱!但我们占领这里的目的不是来花钱的,而是来赚钱的,你们都得多弄些钱来!美绪将那些大人物们说的话比划给我听。

    我和美绪都被运送到了哈尔滨,在打扮一新之后,就被汽车拉着在这个城市里作巡游展示,车上插着硕大的广告牌,就像马戏团的动物被展示给它们的观众,区别是动物们都被关在笼子里,而我们不是。在街道上看到我们的男人们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们取下帽子朝我们挥舞,或是吹起了口哨;而女人们则露出不屑的表情。我感到很羞耻。

    巡游完毕,又在失措和茫然中等待了三天,之后我和美绪开始抗争,想逃离,想去找悠悠子,或许她能找到其他谋生的办法。但是没用。人生地不熟,又有人日夜监控,很快我们的企图被发现了,在遭受了一番暴打之后,我们又被单独隔离、强行分开。

    美绪不知道被带到哪里了,而我被分配到一个日本人开的叫“贞之木叶”的茶馆。说是茶馆,其实也不过是一个高端妓院,这里有二十名妓女。有顾客光临时,接待员就会给他看茶馆里所有女子的相簿,上面会一一说明每一个女子的具体情况,包括年龄、身高、体重、受教育程度、技能掌握、处女或非处女等。比方说我是一名聋女,也会如实写在相簿上,注明“耳聋”。

    没想到,我的听力问题,反而让我从这二十人中脱颖而出,时常有高级军官或神秘的高层人士来我这里,耳聋成了他们青睐我的原因——一个聋人,什么都听不见,法不传六耳,足够安全。当然,我遗传自一名真正海女的身体特征,腿长、腰细,躯体像海水一样的柔软,充满灵动的韵律,也让这些男人垂涎欲滴。

    在哈尔滨,整个贩卖女人的系统都是宪兵队在管理。所以宪兵队的高级军官们会经常来光顾我的生意。男人们有时候会在茶室中讨论时局和军情,看到我走近,那些新来乍到的男人通常会立即闭嘴。而常来的军官们,比方说身材粗短胖壮的昌雄中佐,则通常会接过我递过去的酒杯,告诉他们,诸位,在这里可以畅所欲言,这位菊江小姐不过是个聋女而已。

    中佐有一双吊梢眼,眼白上覆着一层黄色,就好像马桶没有被冲刷干净留下的污渍。当他说话的时候,总会空出一只手来摸我。他的那只手就像一只丑陋浮凸的八爪鱼触手,伸进我的和服里,在我的大腿上来回扭动。其他的男人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在我的眼里,他们统统变成体型庞大的八爪鱼,高举着肥硕的触手,一边喝酒聊天、一边亵玩我的身体。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感觉自己从这间狭小逼仄的茶室里陷入了黏滞的海底寒沙中。那些八爪鱼,有时候是一只、有时候是数只,最后会爬到我的身体上,蠢蠢欲动、为所欲为。它们分泌着黑色的黏液,触手高举,像入侵这个城市一般放肆地入侵我的身体,疼痛伴随着肠胃不适总是汹涌而来,我反复晕厥过去。这个时候,总有微弱而遥远的故乡的呼唤在耳边响起,就像海潮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礁石,要将我唤醒,当我终于从寒沙里拔出身体时,茶室里通常只剩下我一个,以及一地狼藉。

    04


    1941年,也就是日本昭和16年,我的听力完全恢复,自己也很意外。在初到哈尔滨,明白了“福利”的真相而抗争时,我和美绪曾经遭受过一番暴打。正是那番暴打,使我的头部又一次受伤,某一层障碍被捅破,这个世界的声响就像无孔不入的风,从捅破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并将那个缝隙逐步撑大。开始时是若有若无的沙沙声,就好像大洋底部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无线信号,后来沙沙声里开始夹杂了微弱的人的声音,然后沙沙声逐渐褪去,而人的声音逐渐清晰,一年之后,完全恢复了听力。

    在恢复听力后,我发现了自己在语言学习方面的天赋。我已经能够听懂中国话和俄罗斯语,对于英语和朝鲜语也略通。但我仍然认认真真地做一名聋女,不曾有半分露馅的地方。

    1943年的秋天,也就是日本昭和18年秋,我成了“贞之木叶”的头牌。这个时间距离我进入“贞之木叶”已经3年了,在此期间一直没有见过妹妹美绪。我很想她,也挂念着悠悠子。不知道她们分别在哪里,境况怎么样。

    我想过去寻找美绪,她应该也在某处妓馆。但是整个哈尔滨城被宪兵队控制的妓馆超过了两百个,数量庞大,无法一家一家去找,何况我这样身份的人要出一次门并不容易。直到有一天,我受召去马迭尔饭店为某一位高官“缓解身体压力”,进入中央大街时看到了一个低着头匆匆走路的穿和服的女子身影,远远看去十分像我的妹妹美绪。我不敢确定,于是悄悄跟了过去。

    那日本女子踉踉跄跄走到一家小店门前,开始叩门,很快门上开了一个小洞。女子撩高衣袖,伸手进去,手上放着两角钱。小洞里面也伸出一只手来,取了钱,就在她手臂上打了一针。虽然相隔六七米远,我仍然看得仔细,那女子转过身来,正是我的美绪。只是那张曾经婴儿肥的圆嘟嘟的脸庞已经变得苍白消瘦,鼻子上的小雀斑暗淡无光,两颊和额头上也生出了暗红色的斑块。曾经像海藻一样蓬勃生长、精力无限的妹妹,现在看起来像一个失魂的空心人。

    美绪!我心神激荡,大声喊她。

    美绪猛地看见我,吃了一惊,呆滞的眼神里渐渐生出一丝惊喜的亮光来,但那亮光转瞬即灭,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大颗大颗的泪水流下来。她的嘴唇在颤抖,呢喃着,姐、姐……

    我正待走近,她却忽然举手捂住脸,转身逃一般地跑开了。木屐拍打着中央大街上宛如俄式面包一般的方块花岗岩街面,发出哒哒的响声。就好像从前在长崎的家里,性情活泼的妹妹从家门口台阶上快速跑下来,脚下也是这样发出哒哒的声音。

    美绪!美绪!我在后面喊着,追了上去。路边行人纷纷避让。

    美绪一直跑到了前面的一个拐角处,在那里她踉跄了一下,拐角处过来一个人,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穿着灰色外套的身材高大的男人,似是见美绪差点跌倒,他伸手扶了一下。美绪低着头跟那人说了句什么,又连连向对方鞠躬,然后她匆匆闪过拐角,又跑过一段路,最后钻进了一个门里,那道门口也站着两名日本宪兵。

    美绪! 美绪!我跑到那个院子门口,冲里面继续喊,妹妹已经冲进了院子深处,再也不曾露面。门口的宪兵将手里的刺刀横过来,示意我不能进去,只能站在门口张望。我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膝盖发凉,双腿颤抖。

    那个院子叫香贵堂,是一处低等妓院,也是日本军队的慰安所,里面的娼妓专门伺候军队里数量庞大的普通士兵。在那里,一个女人一天可能要接待二十几个士兵,那些士兵一个个如狼似虎。

    而妹妹交钱打针的那个小店,则是一间毒品发售屋。这样的毒品发售屋,在哈尔滨这个城市也有将近两百间,它们拥有日本政府颁发的特许专卖权。哈尔滨的大街上随处可见骨瘦如柴的吸毒者或者因吸毒而横死的人。宪兵们在装载军需品的轮船或者军舰中夹带鸦片、海洛因、可卡因,并在东三省广泛种植罂粟,利用中东铁路运往中国其他地方。娼妓、毒品、赌坊,就是日本政府用来在东三省搂钱的三驾马车。

    05


    自那日在中央大街上看到美绪,回来后我便日日想要再见到她。终于在二十天后找到了机会,又有一位高层人士召唤我去他的住处。回来的路上我再次拐到了香贵堂。这次我在身上带足了钱和茶馆的酒水券,并用这些东西贿赂香贵堂门口的两个宪兵。只能看一眼,他们说,于是很快我就被带到香贵堂后面一间阴暗小屋里。

    美绪正躺在一张低矮的床上,似乎睡着了。她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形,脸上的斑块更加明显,在腐烂流脓,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跪坐在她面前,泪流满面。如果不是她鼻梁上与悠悠子一模一样的小雀斑和手腕上那个简陋的鱼骨链,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妹妹,曾经那个活泼跳脱、天真烂漫的妹妹。

    美绪!我低声喊她。美绪并没有醒来,于是我连喊了几声,又用手推她。我不敢用劲,生怕自己推得太重。

    美绪浮肿的眼皮动了动,微微掀开了一条缝,她看到了我,眼角也很快溢出泪水来。

    姐……姐……

    美绪在叫我,声音微弱,尽管我当初悄悄告诉过她,我的听力似乎在恢复,她仍然习惯性地抬手,向我打手势。她的手如同鸡爪,上面同样布满了暗红色的斑块。

    姐姐,我好怕……我想妈妈……我想回家……

    我抓住她的手,哭出声来。但美绪忽然激动起来,不让我碰她,她用尽力气将手抽走,继续打手势。

    姐姐,你快走吧,别在这里出现,她说,快走吧,等我好了再去看你。

    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猛烈地喘息,不再理我。

    一个梳着小圆髻的老太太走了过来,催促我离开,很快我看到了宪兵从院子那头晃过来的身影,他们手里的刺刀在闪着冷光,我擦干净眼泪,最后看一眼美绪,转身匆匆离开。

    又过了十几天,一个早上,茶馆的女仆过来,打手势跟我说有两个意大利客人来访。我走进茶室,有两个男人已经坐在那里,在等我。靠外面的那个,是我曾经的客人,叫卡尔罗,一个金发碧眼的意大利人,他是哈尔滨《远东日报》的记者。靠里面的那个男人,则头戴礼帽,身穿灰色外套,他没有抬头。礼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很陌生。卡尔罗看起来很尊敬这个灰衣人。

    在卡尔罗向我介绍灰衣人时,灰衣人取下了他的礼帽,面对我点了一下头,这是个中国人,而且是个眼神犀利的中国人,他身上有军人的气质。我曾经听那些军官说过,在东北三省有一种人在暗中活动,那就是共产党人。我判断,这个人应该就是一个共产党。我也想起来曾经见过这个人,是在街上遇到美绪的时候,这个人在街道拐角的地方扶了她一把,她还跟他说了话。

    一般情况下,“贞之木叶”是很少有中国人进来的,卡尔罗在此的作用,大概就是个掩人耳目的通行证。此时中国人看了卡尔罗一眼,卡尔罗便站起来,走到茶室的外间,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体贴地替我们把门关上,他在外间守着。茶室里间只剩下我和这个穿灰衣的中国男人。

    中国男人轻咳了一声,这才开口说话,他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他说,菊江小姐,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

    闻言,我立刻坐直了身子,满怀戒备地盯着他——曾经有太多的大人物不知不觉间在我的面前透露了太多的秘密。如果让他们知道我的耳朵已经好了,我就离死期不远了。

    请不要紧张,菊江小姐,男人说,我没有敌意,我是从美绪小姐那里知道你这个秘密的。她曾经跟我说过,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找你。

    男人转过身,从身后的皮包里掏出一个方形包裹,郑重地放在我面前。他解开那个包裹,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子,盒子上放着一串简陋的鱼骨手链。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盒子,心口一阵绞痛,不由得双手紧握抵在胸前以支撑身体。

    菊江小姐,这是美绪小姐的遗物。我与你的妹妹美绪小姐生前曾打过几次交道,又恰巧处理了她的后事,把这些交给你应该是她的遗愿,他说。

    我眼里流出泪来。虽然上次去看美绪的时候就有预感,心里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这个中国男人来得蹊跷,我不由紧张地多问了一句,不应该是宪兵队负责她的后事吗?

    这人沉默了一下,说,香贵堂的宪兵只是让人将她的遗体扔在了城郊荒地里,我的人找到她并且将她火化了。又说,我跟美绪小姐是两年前认识的。那个时候她还不在香贵堂,是在另一家妓馆,她曾托我寻找她的母亲悠悠子女士。

    那你们找到我的继母了吗?她人在哪里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很抱歉,她也已经过世了。这人说。在1941年冬天的时候,悠悠子女士因为执意要带走美绪小姐,被宪兵队关在了监狱里,那年冬天太冷,悠悠子女士不幸冻死在狱中。

    我呆坐着,笼着袖子,打了个寒战。怪不得美绪开始时不与我相认,后来又赶我走。

    茶室的小窗因为室内外温差的关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1943年的冬天也快到来了。哈尔滨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的早,十月份不到,凛冽的寒流就已经奔驰在了通往这个城市的道路上,我听到了它急促的脚步声。

    我伸出手去,将美绪的骨灰盒子抱在了怀里,手指紧紧地捏着那串鱼骨手链,仿佛又听到她活泼的声音——姐姐,我们一起到中国去吧。

    我花了好几分钟让自己平静下来,问这个中国人,先生帮了我的妹妹,需要我怎么回报呢?

    我需要日本关东军第731防疫给水部队的信息,他说。

    06


    日本关东军第731防疫给水部队,听起来像是以研究防治疾病与饮水净化的部队,实则不然。

    我的客人里,有一个怪人,叫山本次一,正是日本关东军第731防疫给水部队的一名军官。这是个戴圆框眼镜的中年人,有一张紫红的脸庞,脸庞上稀疏的胡子像洒了一层细碎海苔。他曾经在早稻田大学学习高深的生物科学。因为他总说自己在哈尔滨从事最为尖端的科学研究,所以我私下里把他叫做科学怪人。这位科学怪人每次来我这里,并不是需要我的身体,而是需要一名倾听者,一名像我这样听不见声音的倾听者。

    伟大的行为都是孤独的,站在世界科学的巅峰之上更是无上的孤独,他说。他的声音总是晦涩压抑,好像因为某个原因所致,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但一旦有了合适的开口机会,便如同入海处的闸门被打开。

    菊江小姐,你知道我在研究什么?你当然不知道,我研究的是生化武器,也就是病菌。病菌呀,他说,包括鼠疫菌、炭疽菌、瓦斯坏疽菌、狂犬病、破伤风、霍乱、伤寒菌、出血热、疟疾……他伸开五指,一一细数给我听。那种迫不及待的倾诉欲就像我初次下海回来时急于跟美绪描述深海里数不清的鱼类一样。

    他说,很多很多,多到你不可想象。它们都是艺术品,完美的艺术品。

    他说,你永远不知道,它们在显微镜下的形状是那么的美妙,它们有灵气十足的指爪,它们的花纹就像是精密细致的纹绣,我从来没有这样为自己自豪过,我确认我在进行这个世界上最尖端的实验——啊,不,不,我说错了,那并不是实验,那是艺术的创造。

    他说,中国真是个好地方啊,人多,真多啊,真是太好了,我在这里轻而易举就找到了各种免费的活体试验品。他们满大街都是,就像马路边的烂木头一样,低贱,但是好用。

    又感叹,日本领土太小,资源太贫乏,缺乏五金矿藏和其他制造钢铁武器的原料,所以要另辟蹊径。我们创造的完美艺术品一定会成为日本最有利的武器,不仅可以用来对付中国,将来还可以用它来战胜美国,他说。

    在他述说的时候,他紫红色的两腮总是因为兴奋而泛上了艳丽的绯色,厚厚眼镜片后面,两只眼睛圆圆地睁着,隐隐发着蓝光,好像一只躲藏在海底岩石后面的幽灵蛸,因即将开始的捕猎行为而兴奋。而我只需要温顺地替他续上一杯茶水,或在他说话停顿的片刻里默默看着他,用眼神去鼓励,以示我乐于“倾听”即可。有意思的是,这位客人每次来都不喝酒,他认为喝酒会使人的头脑不清醒,茶水才是智者的选择。

    他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跟我“聊天”。

    我蔑视那些钢铁火药的武器,那是武夫的工具,会使大多数人头脑狂热、失去理智。而细菌战则是理性的战斗,我们可以精确地控制投放数量和投放范围。没有硝烟,没有炮火,温和地制敌于死地,温和地,他强调说,现在我们已经成功培育出了更强健的霍乱病毒了。试想,如果在一场战争中投入数以吨计的携带细菌的跳蚤或者上万只病毒老鼠,一切会怎么样?打赢一场战争还需要耗费那么多的人力和物力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因为我是聋女。对方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科学怪人眯着眼睛满足地看着我宽大和服袖口下的手臂,斗室里灯光昏黄,我纤长的手臂就显得格外光滑细致,皮肤有牛乳的质感,令这个男人眼神迷醉。但他整晚都不会碰我,就算我再进一步,敞开和服,将两条腿叉开搁在他的面前,他也只是会盯着我的腿啧啧称赞,真白啊,然后继续他的倾诉。

    有时候我会问他,山本先生,你是真的对那个事没有感觉吗?他会跟我打手势,意思是问,哪个事?我说,那个事啊,就是那个啊,男的跟女的……那个……

    这个时候山本次一就会掀起眉毛,严肃地打断我,菊江小姐,请不要打扰我说话。

    这个男人看起来并不热衷于与女人睡觉,他只是在享受畅所欲言的快乐。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在某些方面不太行。

    现在他仍然在自说自话,他说,三天后将有一趟运送细菌武器的专列从哈尔滨出发,先送到沈阳机场,再从沈阳机场专机送到中国的中部。我们已经这样运送过两趟了,它们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们会让它们进一步发挥作用。他说,你猜,这一次将由谁负责带人押送这趟专列呢?

    我再次温顺地续上一杯茶水。如果这人是一只幽灵蛸,我只需要做一株安静的水草即可。果然,他仍不需要我这个聋女的回答,而是自己说了出来。

    菊江小姐,是我呀,负责押送专列的是我呀,山本次一得意洋洋地把杯中水一口饮尽,说,我可是争取了很久才争取到这个机会呢!或许本人的职位可以因此次押送而再升一级吧。

    他歪着头,一副已醉于茶水的样子,志满意得,昏昏欲睡。我体贴地为他盖上一张毯子。

    科学怪人离开后,第四日的早晨,“贞之木叶”的大堂接待台上,俄文版的《哈尔滨时报》刊登了一则显著的消息。消息声称哈尔滨以西一百里有个叫横道河子的地方有一列日本的军车被炸毁了,列车被地雷炸毁的时间是头一天的下午5时30分,日本士兵伤亡了百余人,其中包括宪兵十余人,据说列车上装载有日军的神秘武器,该种武器在此次爆炸的雷火中销毁殆尽,损失惨重。日本宪兵队全体出动,爆炸原因未明。

    这是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放下报纸,回了自己的住处。

    我只是一名海边长大的穷苦人家的海女,少小时勉强学会了认字。所以,在来中国之前我并不了解政治时局,政府在做某些事的时候也不会对他的子民开诚布公,当初我远赴中国充满幻想,但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日本人的进驻对于中国人来说并不是一件那么美好的事情。现在的我,每天都能从报纸上看到各种各样关于战争的新闻,每天都有人在死亡。

    尽享美餐之后,最终还是要有人买单的,我想。

    07


    1945年,也就是日本昭和20年,这一年是我来到中国的第五年,我的租约要到期了,看起来马上就会取得自由,然后返回家乡,去过平静的日子。但自由的定义是相对的,真正的自由只在足够安全的情况下存在,在大祸临头之时,这个自由无比脆弱苍白。

    1945年8月9日那天早上,我坐在茶室里,正一一抚平和服上的褶子,不知道是谁在外面打开了收音机,我听到了播音员突如其来的播报:

    公告!公告!苏联与日本断绝外交关系并且对日宣战!

    等到8月15日那天,收音的短波里又传来了裕仁天皇沙哑的声音。茶馆里一片沉寂。

    日本无条件投降了。

    就像一场压在低空许久,最后终于倾泻下来的暴雨,所有心存侥幸的幻想被击碎。更北边的日本人开始往哈尔滨城迁移,而哈尔滨城里的日本人开始往外跑。听说中国的武装力量已经开始了对日本的反击,苏联人的坦克和飞机也已经压近哈尔滨城。有人切腹自杀了。

    经常光顾我生意的昌雄中佐,现在是昌雄大佐,大约不敢切腹,坐专车去了最近的机场,欲搭乘飞机逃跑。很不幸,他被活捉了。

    驻扎在茶馆的宪兵们开着一架大货车开始逃亡。走之前他们给我们这些女人们每人留了一颗手榴弹和一小包用于服毒自杀的氰化物。

    女人们跑不动,跟着我们只会拖累大家,他们说,留在这里好了,等我们安全之后再来接你们,记住一定不要向敌人奉献你们的身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是军方的号召。如果遭到侵犯,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好了。

    而“贞之木叶”的老鸨消息不如军方灵通,没能提前跑掉,她做出了一个与宪兵们相反的决定,一旦有别国军队进城,就先把我们这批妓女献上去,换取保全自己的机会。

    有一个叫莉香的同伴拎着皮箱和手榴弹慌慌张张来找我。菊江小姐,出大事了!你还不知道吧?你听不见,就跟着我一起逃吧!

    莉香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她急匆匆地给我打手势,天黑之后,苏联人的军队就进城了,我们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出城,再不跑来不及了!

    我抓住她的胳膊迅速跑到我的住处,找来了各种颜料,那是一个荷兰艺术家留在我住处的东西。我努力回想着妹妹美绪身上长满斑块的样子,然后在莉香身上裸露的地方涂上颜料。我告诉她不要把这些颜料洗掉,身上脏一点不要紧,并且教她“梅毒”这个词的多种发音,告诉她如果有人要侵犯她的身体,就赶紧高呼这个词,并且要举起手臂给他们看。我不知道这个方法是否能够让我这个好心的同伴逃脱凌辱。我只知道,战场上那些兽性大发的男人,也怕死亡,也怕生病。

    出城之后,沿着铁轨往南边走。我跟她说。

    菊江小姐,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不了,又喊她,莉香小姐!

    怎么啦?

    我们都是被抛弃的人,很沮丧啊。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莉香小姐,你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啦。

    我催促着莉香尽快离去。面对死亡的迫近,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即使这些选择最终仍是一条死路。

    送走了这个善良的同伴,我把手榴弹和氰化物留在了茶室的地板上。到傍晚的时候,我怀抱中绑缚着妹妹美绪的骨灰盒,从“贞之木叶”出来,一直向前走。

    街道上有很多日本人在奔跑,拖着沉重的包裹,如同潮水一般,都是从哈尔滨以北过来的日本人。不断有人在街道旁边的柱子上贴小广告,上面的内容诸如:野比大雄先生,如果你到了这里,请到武藏百货找你的妻子——这是逃亡中失散了亲人的人留下的。

    我逆着潮水,一路平静地前行,就好像平日里走在应召的路上,很快拐到了中央大街。

    中央大街日内瓦珠宝钟表店的橱窗外有一个被丢弃的婴儿。她小小的身子紧紧裹着一套深红色的和服,被放置在一条供人休息的长椅上,那条长椅正好嵌在两个巨大的罗马柱之间,这样能够保证她不被来往人群磕碰到。她的父母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只能寄希望于她能够被好心的中国家庭收养。当我从长椅旁经过,正看到她睁着一双黑黢黢的大眼,懵懂地四处张望,像一只小小的海螺,搁浅在了潮湿的沙滩上,马上要体验命运的残酷了。

    而在万国洋行的门前,一辆马拉啤酒车停在了那里,开车拉货的人却不知去向。我从敞篷的车斗里拿出一罐啤酒,边走边喝。像我这种在大街上放浪形骸喝酒的女人,大概是日本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吧。

    天色渐渐黑了,远处隆隆的炮火声听起来已经越来越近,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我必须在天黑之前完成我要做的事,所以我没有停留,继续向前,我走进了马迭尔饭店,一路往上,很快就到了马迭尔饭店的顶楼天台。

    08


    据说这世上有一种魔法师,能够移山填海,或者舀水灌山,令世间万物瞬时变化,当我站在马迭尔饭店顶楼天台张望远方的时候,我真希望假手于这样一位魔法师,让海水将这个城市冲刷一遍,一夜之间洗去淤泥,展现它原本的美好。

    而我,等不到它展现美好的时刻了。天边那轮红日已然坠落,我要及时离去,在天黑之前。

    于是我纵身一跃,从天台上飞跃了出去,就像一滴水珠融入虚空。这一刻天空静止,世界变幻,神魂跨越千山万水,很快,我的鼻端闻到了氤氲的海水的腥气。

    1945年8月15日,当哈尔滨这座中国城市完全被夜色笼罩时,我结束了我的一切,在夜空里隐没,回到了我的家乡,长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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