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冬天

作者: 船长_a149 | 来源:发表于2022-12-06 20:10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冬是河底的一只老蚌,自律地隐退在光阴的深处,独自咀嚼昨日的芳华。雪是冬之精灵,是大地渴望守护的一季长梦。没有雪的冬是干瘪的,犹如一支无奈的秕禾。记忆中的冬天一直在下雪,经常在不经意的早上,大雪就堵住了屋门。一个薄衣少年用力推开门,嗬!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屋顶,铺平了院子。一绺儿冷峭的风从屋檐旁的雪面上掠过,带着雪粒钻进了他的裤管和袖口,他瑟缩了一下,继而惊喜地大喊一声:下大雪了!

    雪仍在下着。迷迷茫茫的树林里,无数条缠裹着雪粒的枝桠,忘情地伸向天空,似在欢庆成就了的心事。饱蘸灵气的雪花自高空层层叠叠,无休无止地下落,仿若所有的江河之水都凝成了漫天的六角冰晶。兀立林中,通身雪白,透过粘在睫毛上的凉凉的雪花望去,眼前天空迷蒙,大地虚无,唯有落雪簌簌,树影幢幢,如梦似幻。

    积雪已齐小腿。从林中移步旷野,一脚就是一个洞,但洞口随即会被雪花快速地掩盖,只留一个浅浅的凹痕,不久就与周围浑然一体了,好像浪涛抹平了沙滩上的足印。岑寂的四野是雪的王国,半空中的雪片是大秦军队整齐的方阵,在幽暗的苍穹下气度恢弘地向地面进发。无际的原野笼罩在铺天盖地的落雪中,地面上的沟沟坎坎在无声的雪轮下被碾得平平坦坦,仿若遗落在世间的心心念念,被彻底雪藏了一样,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但高处尚有几蓬风干的茅草露在雪面上,此时头顶着沉重的雪帽,佝偻下了腰身;盐碱地里的枸杞树已完全失了水,枯枝败叶地一身寒碜,好像再难想起昔日的水灵。蓦然,一棵枸杞树的根部,洁白的雪地上出现一个凹坑,坑里杂乱着几撮土黄色的野兔毛,一行弯曲的连拖带爬的爪痕通向了远处的一片荒草丛,那是凛冬里野兔们难得的食粮。我看到年少的我,正在回头望向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从树林,经旷野,一直到枸杞树前,也是弯弯曲曲的,甚至还有硬被拧成的直角,好似满腹的委屈无处诉说。这时候才想起自己一个人在旷野,一个人的旷野很辽阔,辽阔到随心所欲,但眼前只有漫天的雪花在静静地飘落。却又怵然想到,大雪天的野外是不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伺机而动,想到此就小心地望着来时的树林,好像真的看到树上坐满了精灵。于是冒雪急奔回家,到家后随手闩上了街门。

    暮雪霏霏,洋洋洒洒。院中只扫出了两条小道,一条通向街门,一条通向茅厕,其余的地方积雪达到了腰上。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棂上的麻头纸照向院子,映得窗台上的积雪晶莹可辩。窗前的灯影里,飘落的雪片也更加急切而稠密。刚扫过的通道上,很快就会落上一层松软的新雪,踩上去,一步一个清晰的脚印。鸡的爪痕布满了院子,鸡们却迟迟不肯上树睡觉。后来,雪堆上的一只黑中带白的母鸡振翅欲飞却爪下无从借力,扑棱得雪粉飞舞,最终使出了洪荒之力,一声高喝飞上了枣树,枝头的积雪被震得成团成团地落入树下的雪堆。夜里一片阒寂,只有树上鸡们的几声呓语,亦或是几声含糊不清的抱怨。梦里很冷,到处都很冰凉,屋顶上高高的雪冠整齐有致,好似自己夏天里用胶泥拓制的泥模;远处似有似无的树枝被大雪压折的咔嚓声,是不是来自白天去过的那片树林,树上到底有没有坐着精灵……想啊想的,直到把自己想成了雪中的一个执念。


    一场大雪连续下了两天三夜,终于在黎明时分悄悄地离开了。雪后的早晨异常寒冷,长长的冰锥短帘般挂满了屋檐,从屋里望出去,它们密密地排列在窗棂的上方,倒立的锥尖像极了参差的狼牙。雪光映得屋内一片明亮,土墙上的几张旧年画闪着玻璃般的光泽,屋里的一切都像镀上了一层细密的白银。

    久未谋面的太阳,在东墙边的树杈上迟疑地发出一些光亮,晃得冰锥的尖端闪闪烁烁。几天没下蛋的母鸡,这时奏起了雪后的第一支凯歌,我会沿着这歌声找到那个歌唱家,有时在墙根的鸡窝里,有时在草垛下某个隐蔽的地方,或者是在老房子的窗户下。老房子的窗台上,堆了一堵小小的雪墙。在那里,我会拾取两个温热的鸡蛋,踏着雪很幸福地捧回去。

    天气阴阴晴晴,积雪在断断续续地化着,白天融化成了水,没来得及流走又结成了冰。凛冽的风刮起来了,而且越刮越大,干枯的树枝摩擦着一掠而过的寒流,发出沉闷的哨音。屋檐下的冰锥承受不住寒风的鼓荡,纷纷坠落于檐下,乒乒啪啪,摔得飞珠溅玉。地面上和屋顶上的积雪被风卷得重又飞回了半空,恍若一幕下雪前的回放,于是,铅色的彤云重新来过,雪花在空中再次翩翩跹跹。

    雪野永远是孩子们向往的天地。匆忙系紧鞋带,围上一条围脖,拿上自己的玩具就飞了出去。雪地上,每人手握一柄铁钩,推着铁圈快速地跑着,铁圈转动带出的雪粒溅了一脸一身也在所不顾,越跑越来劲,越跑越畅快,跑得雪地上的痕迹一道道,跑得冰雪化作了水,跑得太阳红了脸,也跑得自己的魂儿飞起来;跑着迎来了春风拂面,跑着迎来了四季的变换。童年的铁圈在时光里转动,切换着不同的颜色,铁红的,暗绿的,金黄的;转动的铁圈逐渐放大,稳稳地升至云端,漫游在北方的天空,然后又慢慢变小,最后成为一个光点消失在遥远的梦里。

    漫长的冬天。更漫长的是冬夜,仿佛冬天就是冬夜。冬夜最好有月亮,这不,月亮已经高挂半空。月光下的村庄睡得很死,仿佛一直能睡成一片硕大的蘑菇。玩耍累了的孩童们早已跑回各自的家,街道里只留下踩踏变硬的冰,和冰上的一街月光。村庄与天空之间,一分雾气三分月色,其余的都是雪光,雪光之上月光之下,是辽远的夜空,是不会褪色的童年。栖息在树林里的猫头鹰,此时已调整到夜行模式,冷峻的眼珠转了两圈,然后抱定一个信念,迅速地斜飞出去,树林上空回荡着凄切的叫声。村庄里,一只黄鼠狼爬在墙头的积雪上,漆黑溜圆的小眼睛瞪视着墙下的鸡窝。忽听鸡们一阵惊恐的求救声,随着扑棱扑棱几响,黄鼠狼细长的身影快速跳过鸡窝,掠过了院墙,似一道影子消失于深夜。我对这种公然的暴行感到怒不可遏,发誓要保护家禽的安全,可是,我手持木棍巡视鸡窝的几夜,它却再没出现。我认为是我的防卫太显眼了,接下来就设置了一个陷阱诱捕它。不想在半夜里,它照样偷走了一只鸡,而且还示威性地把大夹子踢到了鸡窝下的雪地里。明亮的月光下,用以捕猎的半圆形的夹子,凹陷在鸡窝下的乱雪堆上,对我露出嘲讽的笑。


    不过第二天,我就把这个懊恼的事忘记了,因为早起看到枣树的枝头结满了闪亮的冰糖,那是雾凇。河堤边上的数棵大柳树并排而生,冬日的阳光下,庞大的树冠在湖蓝色的天幕下银光闪闪,仿若仙界。我和小伙伴一同站在树下仰望,光秃的枝条被晶莹的小冰花挤得密不透风,总觉得每棵树上都坐落着一个王国,树冠里面藏了许多神秘的精灵。我们顿时收敛了笑容,脑海里净净的,好像平空添了一丝敬畏与模糊的皈依感。

    龟速爬行的冬天终于露出了尾巴,但依然料峭。夏天里漫漶的大水,是天然的游泳池,秋天里是养鱼池,如今退缩成村北的一坑冰凌。父母都告诫我们,不可到大坑中间去滑冰,万一冰面破裂,那里的水太深了。我们大多只是站在坑的边缘,拾一块儿碎砖头向大坑掷去,看砖块儿在冰上当当地响着滑向远处,或者牵着手在冰上慢跑。伙伴中四楞子最大胆,可以独自滑入坑的中央,还在那里跺几脚以示威风。那些留在冰上的砖块,与冰面冻在了一起,所以坑面就像一方棋盘,上面凌乱地摆放着砖头做的棋子。一块儿砖头挡住了四楞子,他飞起一脚踢向它,谁知砖头冻得太实,竟把他的棉鞋踢裂了,我们都无言地看着他,他愣了好大一会儿,好像自我开脱般地说:没事,俺娘不打我。然而毕竟不能保证挨不挨打,所以他对那块砖头发泄着怒火,回头从岸上拿了一块儿更大的砖头猛然向它砸了下去,彭通一声,冰面被砸出一个窟窿,冻着的砖头随即沉入了冰水中,洞里的水漫了上来。一会儿,一条银白色的鱼从洞里冒了出来,大伙一阵惊呼,纷纷拿起砖头破冰取鱼。记得没砸出鱼,却把棉鞋弄得湿透,踏着冰水的感觉至今不忍回味。

    不忍回味的还有很多,而它们却执着地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思绪,举手投足间就会迎面相撞。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远去的冬天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dqdgf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