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

作者: 周简生 | 来源:发表于2016-09-29 14:44 被阅读0次

    收到短信的时候,清欢刚从负责人手里接过工资,1581。

    结束了。34天,1581。两个毫无关联的数字因了此时的组合充满了意义。成就?满意?还是,夹杂着淡淡的辛酸和苦涩?她不想追问,怕想的太多自己都无法承受最后的结论。这样,就足够好。

    短信很短: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去接你。我们一年没见了。姐姐。

    姐姐。

    心,似乎在那一刻沉了沉。

    夏清欢抬起头,穿过七月夏日里灼烫到扭曲变形了的气流,看到的是惨白灰暗的云彩以及被重重的高楼隔断的天空,眼神直达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的,她几乎快要淡忘。

    记忆中的清欢从小就不是一个可人的女孩儿。调皮嚣张,做尽了捣乱搞怪的事。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疯狂的像个野小子。而姐姐清川,聪明乖巧,懂事听话,在众人的啧啧称赞中长大。

    别人都说,“你看你姐姐......”

    这句话,她听了十年。

    她叫她老大,而她总是羞涩地笑笑不说话,继续做手头的事情。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红晕,很美很美。

    有时候,她觉得命运就是这样了,她跟姐姐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她们就像是两条分开的车轨,各自朝着各自的方向驶进。殊途,亦未同归。

    上学,读书,偏偏清欢的成绩不错,一路初中、高中倒也顺风顺水,就在2010年的盛夏,一纸鲜红的通知书让她成为无数天之骄子中的一员。大学,成为她生命的第一次蜕变。

    而姐姐清川,在两年前高考落榜以后就在一个小县城学会计。她去过那个学校,简单的四座楼房一字排开,墙壁上的白漆早已剥落,露出灰褐色砖头。半年下来,依然找不到工作,又托人学美容,最终在一家美容院打打杂总算安顿下来。似乎这样的结果也还不错。然而,不到三个月却回了家。又出去打工,和所有没读完初中甚至小学的人一起,却三番两次被辞退。

    所有的这些,都是她后来才听说的。那个时候,她还在享受着高考的辉煌,还在亲朋好友的夸奖中迷醉。后来,她见到了从北京回来的她,明显臃肿的身材裹在一件早已过时了的裙子里,拉着一个破破烂烂的行李箱,眼神没有焦点一片混沌。清欢站在20米远的地方看着她,她别过头去,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第一眼,仅仅一眼,清欢“哇”地一声哭了。19岁的她,还只知道书本,只知道考试。她死命地拉着小姨的胳膊,问:“她怎么了?她怎么了?这不是我的姐姐!不是……”

    之前,她只是无意听别人说起姐姐精神不太好。清欢不相信。姐姐一直都是聪明伶俐的孩子,漂亮的外表让她在人群中格外地显眼。现在这个每一个细胞都散发着迟钝与腐朽的人怎么会是令她骄傲的姐姐?!

    清欢气极,冲到爸妈面前想质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到父母眼角的泪水和鬓角一瞬间生出的沧桑,她只好把所有的怨与恨生生咽下。

    后来,大学,新的环境,适应并渐渐地融入到一种完全有别与之前的生活。她的心里,是谁也无法读懂的平静。只有偶尔想家的时候,她才想起生活在农村的父母,还有姐姐。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清欢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个城市,在一家饭馆里打工。开学前四天,她回了一趟家,而姐姐又去外地打工了。妈妈说没事,都是熟人,再说老在家也能憋出病来,不用担心她。

    她静静地扒着饭,不说话。

    开学了,全新的生活让她几乎忘记了曾经,忘记了田里辛劳的父母,忘记了那个不知道情况如何的姐姐。往家打电话的时候问起她,爸妈总是说,没事,挺好的,却从来不让她和她说话。唯一的一次,清欢接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是姐姐。姐姐的语气让清欢有些震惊,凌乱的句子像是个正在学着说话的孩子。她听得最多的是,看你多好,不用干活。看你多好,看你多好……挂掉电话,清欢的眼泪汹涌而下。背后的教室透出让人心安又振奋的明亮,气派的图书馆在光与影中像是一座圣堂。周围来来往往的同学,或匆忙,或悠闲。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这些行走的人群中也有自己,而这一切,与另外一个城市的她无关。

    在恍惚的时候,清欢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可耻的偷儿,她享有的这一切应该是姐姐的,因为,她那么聪明,那么美丽。只是命运让她们踏入两条不同的河流。

    伴随着暑假的来临,大一的生活在考卷最后一道“论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上写下了句号。清欢还是没有回家,找了一份工作。她想挣钱。上班期间,妈妈告诉她,姐姐订婚了,邻村的。她握着手机,好半天说不出来话。清欢应该想到,总会有这一天。只是,她还是觉得心疼,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姐姐生日,清欢给她发短信:老大,生日快乐!在她心里,不管姐姐变成什么样子,她永远都是自己的老大。半夜,清欢被一阵滴滴的声音惊醒,是姐姐回过来的短信。她告诉清欢她在值班,一直到十二点才回来。姐姐说谢谢她的祝福,谢谢她还记得,还告诉她,那个跟她订了婚的人托人给她捎来了蛋糕和玫瑰花。言语之间,是无需掩饰的兴奋。清欢很高兴,为姐姐高兴。

    一年未见,她,她,她们,都已经是什么摸样了呢?

    下了火车,扑面而来的满是陌生。变了,一切都变了。半年未归,清欢觉得,自己已经成了这座城市的客人。姐姐说她要加班,不能过来接清欢,让清欢去小姨家。盯着手机屏幕好长时间,清欢久久地没有说话。拎着行李,在街上站了好久。她要等,她想第一眼看到的是她。

    十一点,清川下班。见到清欢的时候,她还穿着工服,乌黑的头发有些凌乱,胳膊上不知什么原因长了好多红疙瘩,有的已经破了,结了痂。她笑着说:“我家妹妹变漂亮了啊!”清欢张张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想象的所有流泪、拥抱、急欲诉说的场景都没有出现。

    去清川的宿舍,走了好久好久。宿舍在一条偏僻的小街,转了好几个弯的窄而暗的小道,通着上面的两间房。昏暗的房间中间被隔断,上下铺,每屋住了七八个人。床上扔着乱七八糟的衣服,化妆品,矿泉水瓶子,有的没有床单,有的没有枕套,被褥上全是油腻。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啦啦,转的有气无力。和姐姐一起打工的姐妹都还好,热情地跟清欢打招呼,给她铺床,问她学校的生活。其实这些人年纪都比她小,最小的才16岁。清欢有些不好意思。晚上,清川又加班到十二点。清欢等到十二点。这一晚,清欢睡得极艰难。蚊子在耳边哼哼唧唧,闷热的空气只能在闭塞的房间流转,额头上的汗不住地往下流,衣服完全湿透了。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只能听到其他人粗重的呼吸。直到天亮,她才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

    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准备回校。一个长长的暑假只在家呆了四天,加上寒假的三天,也就是一年在家的时间为一周。她苦笑。无奈么,委屈么?不清楚,真的不清楚。似乎这已经成了一种定律,必然如此,无法改变。

    路上,两个人拎着重重的行李。清川拎着大包,让清欢背着自己的书包。她说:“不重,一点都不重。”而清欢明明看到她走路的时候有些趔趄。和姐姐并肩走在路上,不时有人回头。清欢侧过脸看看看姐姐,她已经不是曾经的她了。原本柔顺的头发随意地抿在耳朵后面,脸上有了红痘痘。记得以前不知多少次清欢偷偷地羡慕过姐姐吹弹可破的皮肤,而现在反而是姐姐看着清欢那张光滑白净的脸不断感叹。一路无言。其实清欢真的很想问问姐姐这一年的生活,然而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清欢知道姐姐过得很苦,心里的苦。学业,工作,爱情,她似乎都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到了最后,以卑微的姿势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了一个如今都不甚了解的人。悲怆?心疼?简单的几个词又怎能说清?到了车站,姐姐要送她进去,被人拦住。清欢说你回吧,我到了学校给你打电话。她坚持要等她上车。清欢说不用了,回去好好休息。姐姐低头想了想,说:“好,你小心点。”转身走了,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微微地一笑,摆摆手说:“好好学习,等你电话。”清欢也笑了,说:“知道。”声音很大很大,周围的人奇怪地看了看清欢,她却浑然不觉,眼泪又流了下来。

    与这个只是穿着十几块钱一件的衣服的姐姐相比,她用着电脑,用着昂贵的手机,在人人羡慕的大学里过着轻松愉快、有时甚至是百无聊赖的生活。她终于知道了长期以来,自己封闭的原因了。是的,她放不下,放不下心心念念的牵挂,放不下她生存的环境,以及,她爱的人。

    火车启动了,一路轰隆,掠过熟悉的风景。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我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好好学习。还有,这个寒假,无论如何都要回家,因为,老大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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