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说:“生活自有它的花纹,我们只能描摹。”在《封锁》的开头,她细细描摹了一段这样的生活纹样:“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这幅电车的纹样,就是普通人日常生活的隐喻:重复单调,没完没了,身处其中的人只能永远忍受这种毫无变化的生活,正如这被轨道设定的电车,“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
幸或不幸的,“封锁了。 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在封锁期间的电车上,在这个暂时与生活的“正常”状态隔绝的时空,被各种规则重重封锁,规训的心也暂时解锁,显露出某种真实,甚而是不“好”,因而更有力的真实。
一场轻浅的“一见钟情”,无力解锁被封锁的沉重生活——读张爱玲《封锁》吴翠远出身新式的,有模范宗教意识的家庭,“在家里她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里她是一个好学生。”
家里都是好人,生活节制,品味高雅,尽管不免有附庸风雅之嫌,“ 天天洗澡,看报,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这样的“好”生活,乏味造作,让人备感压抑。
费心劳神地维护这种“好”,但生活和职业都并没有因此而顺遂,反而烦恼无穷。“家里竭力鼓励女儿用功读书,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了顶儿尖儿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在大学里教书!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纪录。然而家长渐渐对她失掉了兴趣,宁愿她当初在书本上马虎一点,匀出点时间来找一个有钱的女婿。”“翠远在学校里受气,在家里也受气。”翠远活在别人的目光和期待里,按照别人的设置生活,是不折不扣的家人意志的傀儡。可是这个虚无缥缈的“好” 的标准又是如此飘忽不定,让人无所适从。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与每天琐碎真实的日常生活相比,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遥不可及,连思考这个问题本身也显得奢侈。“生命像圣经,从希伯莱文译成希腊文,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从拉丁文译成英文,从英文译成国语。翠远读它的时候,国语又在她脑子里译成了上海话。那未免有点隔膜。”
这样的翠远,注定是平凡,不起眼,符合“好”女孩要求的。“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唯恐唤起公众的注意。然而她实在没有过分触目的危险。她长得不难看,可是她那种美是一种模棱两可的,仿佛怕得罪了谁的美”,即使在想要撩拨她的吕宗桢,对她的第一眼印象,也是“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一场轻浅的“一见钟情”,无力解锁被封锁的沉重生活——读张爱玲《封锁》翠远向往“真”, 更想“生活在别处。”在封锁的车上,“ 隔壁坐着个奶妈,怀里躺着小孩,孩子的脚底心紧紧抵在翠远的腿上。小小的老虎头红鞋包着柔软而坚硬的脚……”这个太市井的场景,与翠远一向被灌输的高雅格格不入,但“这至少是真的”。
被“好”字包围的翠远,就像被囚禁在“完美”监狱里的美丽的囚徒。尽管旁人告诉她,她是城堡里的公主,纯洁高贵,只需等待王子的解救。她看透了那只是个拙劣的童话,却不得不配合周围的人,自欺欺人地把公主戏演下去。她早就演得不耐烦了,她渴望有人带她越狱。
因此,面对宗桢笨拙的调情,她被深深打动了,“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这种话,少说些罢!”在公交车上,与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邂逅并恋爱,这当然是不好的,甚而是轻浮浅薄的,是对那个所谓好世界的公然冒犯。但唯其如此,才更真实,更生动,也更有诱惑力。
张爱玲在散文里写过在菜市场里骑车的少年,两手脱把,飞驰而过,看似非常危险,但她却分明能感受到少年内心的喜悦。她由此感慨,人生的快乐,常常就在那一撒手之间吧。
一撒手的快乐,就是此时不管不顾,随心所欲,哪怕日后埋伏的凶险重重。对翠远来说,此时与宗桢的爱情,正是一场大撒把,任凭耳边风声呼啸,她只想闭上眼,活在当下,享受此时内心尖锐的喜悦。
也许人都会有将人生诗化的需求,而对于常人来说,爱情,是升华生命意义的重要途径。萍水相逢的浪漫情缘,让灰暗的生活有了光辉时刻。
痴迷于这一刻的光,翠远不惜纵身一跃,甚至决意要做宗桢的妾。“ 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 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好人的现实的世界和标准,令人厌倦。而一场冒险的爱情,就能反叛这一切,让人多么心潮澎湃!
一场轻浅的“一见钟情”,无力解锁被封锁的沉重生活——读张爱玲《封锁》翠远决意疯狂一跃,借助爱情的力量,飞越这疯人院般的好人生活。不幸的是,她寄望的宗桢,终究舍弃不了理性的好人的人设,这场臆想中的越狱,只能无疾而终。
张爱玲有句名言: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翠远如此,宗桢更是如此。
宗桢努力的在各种角色设置里做个好人。按母亲的安排娶妻结婚,尽管婚后生活芥蒂丛生;每天忙于工作,却对工作毫无兴趣,也不知忙的意义所在……“他的脑子就像核桃仁,甜的,滋润的,可是没有多大意思。”这好像也是宗桢生活的写照:符合世俗标准,然而没趣。可是,与车中的芸芸众生一样,意识到生活的空洞无趣又能怎样?“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梦醒了无路可走,岂不是更可怕?不想也罢。
一场轻浅的“一见钟情”,无力解锁被封锁的沉重生活——读张爱玲《封锁》可是,阴差阳错地,素昧平生的他与翠远发现了彼此的可爱之处:
“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在人群中一直疲惫地戴着好人面具的二人,此时嘘了口气,摘下面具,把自己还原为单纯的男人与女人。爱情让人有了光环,发现自己是一个美好的,可以爱的人,可以用瞬间的恣肆飞扬,去驱逐人生底色里的广漠虚空。“他们恋爱着了。”甚至开始谈婚论嫁,似乎要一意孤行,将爱情进行到底。
一场轻浅的“一见钟情”,无力解锁被封锁的沉重生活——读张爱玲《封锁》爱情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可以遮蔽一个人存在的虚空,丰满一个人的自我,渺小之处恰恰也在于,它只能在此刻暂时屏蔽这个虚空而已。这种美好太残酷,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也会有尊贵优雅的公主时刻,但是十二点一过,一切都会回到起点,恢复如常。
只是这个十二点时刻未免来得太快了些,人群的聚集,让宗桢率先回归正常轨道,“ 宗桢与翠远奇怪他们刚才怎么这样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动地坐近一点,宗桢觉得她太快乐了,不能不抗议。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他选择了与这不“好”的爱情切割,以道德的,和现实经济的名义,完美无缺,而又光滑自然。这一瞬间,也许宗桢都被自己的坦诚自知感动了吧。
但他不知道自己,自己的感情对翠远的重大意义和价值,“翠远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是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股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么笨!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分,谁也不希罕的一部分。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那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她以为在这份“自然”的(因而也是真的)爱情里看到了自己给予自己和别人幸福的能力,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生活向往,而这些都是她从内心和现实成功“越狱”的重要因素。这一刻的非常不斯文,不淑女的哭,正是一种反叛式的表达,也算是此段情缘的唯一“遗产”吧。
一场轻浅的“一见钟情”,无力解锁被封锁的沉重生活——读张爱玲《封锁》“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和空间。”封锁解除,让人暂时得以喘息的时空被切断,生活再次回到“正常”,被正常的标准封锁。
宗桢挤入人群,成为正常人的一员。翠远知道,她自己,她的爱情,也只是活了一刹那。即便如此,她依然心存侥幸,“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她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然而,“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 幻想的薄雾散尽之后,裸露出来的,是难堪坚硬的事实。
一场轻浅的“一见钟情”,无力解锁被封锁的沉重生活——读张爱玲《封锁》与翠远勇敢的痴迷相比,宗桢的逃避似乎显得懦弱而无情。而他之所以不敢奋身一跃,是因为他比翠远更清楚,他们都没有从内心发现自己生活的意义感与价值感的能力,他们自身,只有无力与苍白。
生活的栅栏,已经深深长进了肉里 。想以爱情来抵抗被设置的生活,却发现要面对的,其实是那个被生活设置定型的自己。反抗,意味着改变自己。而改变自己这件事,不仅要有愿望,还要有力量,把自己从“过去”中连根拔起,即使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的力量。而他们,其实都既没有改变的使命,更缺乏实现这种使命的才华。尤其是宗桢,他已经在标准好人的路上走了那么远,现在,要为一个女人前功尽弃,怎么可能,怎么可以?!
我想吕不仅仅是迷恋自己好人的人设,他更害怕的,是自己勇敢地和内心迎头相撞之时,惊恐的发现里面其实空无一物。谁愿意坦然接受自己虚空的事实?我们避之唯恐不及。
对于内心荒芜的人而言,即使这次“越狱”成功又怎样?无非如张爱玲另一篇小说《心经》中写的那样,“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
自我如此羸弱,那锁住自我的生活如此强悍,如此盘根错节,一场突如其来的风花雪月,根本无力像童话中的王子,救出被困古堡的公主那样,去解救被嵌入栅栏的苍白人生。这一场如梦幻泡影的一见钟情,连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都算不上,最多只能算是一抹墙上的蚊子血吧。
一场轻浅的“一见钟情”,无力解锁被封锁的沉重生活——读张爱玲《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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