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世间的普通男女,多数是历史的人质,被设置在历史的文化的语境里,按照老掉牙的剧本扮演自己的角色,并且习惯于将环境当成是命运,内心满是对现实生活的无力感。
然而,生而为人,谁不想修改被别人设定的剧本,改变剧情,摆脱“规定情景”呢?在《金锁记》里,至少从表面看,七巧如是,长安亦如是。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青春少艾的七巧有着滚圆的胳膊,雪白的手腕,泼辣能干的她,自有一种市井的活泼泼的蓬勃。帮着兄嫂打理自家的麻油店,行事爽利妥帖,也时常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如果按照这个剧本,七巧的故事,就应该是“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安稳平淡,也不乏温情。不过这样的生活,对于性格要强的七巧,多少有点不甘吧。
嫁入官宦之家,成为残废的二少爷的正头妻子,也许给了她改写剧本的幻象。只是她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著名作家茨威格,在写作一位女士的传记时发出的感慨: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她很快就知道这个价码了。
她的丈夫几乎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肉体,她从此过无爱的死人一般的生活。她的低微的出身,市井气的言谈举止,令仆人侧目;在大家族错综复杂的人际,利益的纠葛里,她在麻油店里习得的“见多识广”,往往成为众人笑柄,或者引人厌烦。
“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这是姜季泽眼中的曹七巧,美丽而哀怨。鲜艳而凄怆的蝴蝶标本,这也是七巧生活的真实写照。再美也是无生命的标本。外人眼里的荣华富贵,左不过是唯有自己深知的琐屑,屈辱的度日如年,她的年轻的美丽,健康,只能在陪伴照料她的病残的丈夫中逐渐枯萎。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生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内心热烈的情欲,和残留的对生活的泼辣的热情,使她开始寻找令人窒息的生活的补偿。
她大胆撩拨公子哥姜季泽。但精于算计的花花公子姜季泽,早把这场艳遇的后果算得清清楚楚,因而摆出正人君子状拒绝了她。“ 季泽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可是那不行,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何况七巧的嘴这样敞,脾气这样躁,如何瞒得了人?何况她的人缘这样坏,上上下下谁肯代她包涵一点?她也许是豁出去了,闹穿了也满不在乎。他可是年纪轻轻的,凭什么要冒这个险?”
因此,姜季泽侃侃说到:“二嫂,我虽年纪小,并不是一味胡来的人。”这种冠冕堂皇的拒绝与其说是说教,不如说更是一种道德羞辱。情欲的寄托既已落空,她生活意义的全部砝码就压在物欲上了。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她终于熬到了分家的一天。“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
她以为她的生活将被改写,向着她自己的向往的方向。然而,“这以后就不同了”,这个念想暴露了她的真实模式:习惯性的将自己命运的改变寄托于外在的事件和力量,同时使生活时时处于“临时状态”,似乎每一个当下都无此在的价值,它仅仅是某个未来的目标的铺垫。
改写是需要内在的资源的。七巧原来生活路径不足以给她提供内心成长所需的能量,让她得以建构自己的价值意义系统;她也无法看到当下生活的意义,不知道每一个“现在”,其实都在参与对“以后”的建构。
无法得到滋养的灵魂,更易被暗黑蓄养。面对姜季泽的爱情表白,在经历了最初的心旌摇荡之后,她进行了冷静的测试,决绝地斩断了情丝。这场感情的后果,就是她更看重“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就是她教训女儿时的沉痛领悟:“男人……碰都碰不得!谁不想你的钱?你娘这几个钱不是容易得来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
她此后的生活,就是在更暗黑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处心积虑地摧毁了儿女的生活和爱情。“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写到,“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我喜欢参差的对照的写法,因为它是较近事实的。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
做为彻底黑暗的七巧的“参差的对照”,“苍凉”的意味遍布长安的生活。
年少的长安,被母亲苛责,被裹脚,“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时的兴致过去了,以经亲戚们劝着,也就渐渐放松了,然而长安的脚可不能完全恢复原状了。”长安的单纯活泼的少女心,历经这惨痛的摧折,恐怕也不能恢复原状了吧。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学校生活多少治愈了她,“长安换上了蓝爱国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可是母亲不断羞辱,“她母亲去闹这一场,她以后拿什么脸去见人?她宁死也不到学校里去了。她的朋友们,她所喜欢的音乐教员,不久就会忘记了有这么一个女孩子,来了半年,又无缘无故悄悄地走了。走得干净,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母亲在世之日,这种苍凉的手势是长安惟一自卫的武器,她以后会很自觉地再次使用。
辍学的长安似乎迅速在被母亲设定的道路上下落,“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她打了一根辫子,眉眼的紧俏有似当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过于瘪进去,仿佛显老一点。她再年青些也不过是一棵较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盐腌过的雪里红,虽然年轻,但已然干瘪,失去了生命力。她的剧本,可能比母亲更可悲,她的青春尚未绽放,就被无情地雨打风吹去。长安的年轻的生命,从内到外,似乎被七巧的暗黑彻底覆盖。
不过,学校的生活毕竟留下了一些美好的片断。在决定辍学的那天晚上,“半夜里她爬下床来,伸手到窗外去试试,漆黑的,是下了雨么?没有雨点。她从枕头过摸出一只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来。犹疑地,“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在庞大的夜里袅袅漾开。不能让人听见了。为了竭力按捺着,那呜呜的口琴忽断忽续,如同婴儿的哭泣。她接不上气来,歇了半晌,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长安又吹起口琴来。”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谁为这样柔软的歌曲而感动,谁就可能仍然有救。在家长里短的鸡零狗碎,猫咬狗斗之外,应该还有一丝残留的美好纯净,被深深埋在心底吧。这丝残留,如果被激活,也许会成长为改动自己“角色”的能量。
遇见童世舫,让长安有了“星光下的乱梦。”初次相见,与童独处时,长安看见了这样的景致,“玻璃窗上面,没来由开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灯的花——对过一家店面里反映过来的,绿心红瓣,是尼罗河祀神的莲花,又是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尼罗河祀神的莲花,法国王室的百合徽章,她应该想起了学校的生活情致吧,这是完全不同于死气沉沉的家中生活的感受,有一点不真实,有一点遥远,但多美好啊。
长安的生活从此多了“单纯而可爱的印象”,“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气”,把他们与众人隔开的栏杆,“空旷的绿草地上,许多人跑着,笑着,谈着,可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绮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陷。”
即使下雨天,也多了一份星空的梦幻感:“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如梦如幻,但蓝绸伞和擎伞的人却又是如此真实,如此接近。长安决定改变 自己,并努力戒烟。
被激活的长安竭力挣脱被母亲和家庭设定的生活,她不想再被变成盐腌的雪里红。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看过母亲的所有伎俩,明白母亲的为人之后,长安“如同轰雷掣顶一般。”“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决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又一次,“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只有使用这个武器,才能免于被再度伤害。
母亲的黑暗再次封杀了长安“改写”的可能性。然而,那首柔软的歌,那些星光,那些小小的快乐,已在心里留下了点点的光。比起母亲,长安多了一点内心成长的资源。
在主动提出分手的下午,“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
什么都完了,这远比少女时代的那次伤害更惨痛。可是,那支遥远的歌,让她想到学生时代的自己,那个自然而活泼的人,才是“她自己”,她真正想成为的自己。心里有了这个锚定,她实际上就已经在修改自己的角色设定了。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最终,七巧以“疯子般的审慎和机智”彻底毁灭了长安的爱情,一丝残存的光熄灭了,长安只能退回去,“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可是,看见过美好的可能性的长安,被美好滋养过的长安,即使再度被母亲残忍地击中,落回现实的坚硬冰冷的地面,也拒绝再成为母亲的翻版。
在与童世舫永别时,“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安静静的跟在他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稀有的柔和。世舫回过身来道:“姜小姐……’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长安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从高楼上望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天井,树,曳着萧条的影子的两个人,没有话——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爱。”
这是远比她担心的“不堪的尾巴”更不堪的结局。长安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尽在不言中,无尽的怅惘,忧伤,然而只要曾经美好过,那么这不多的一点水晶瓶里的纯净剔透的爱,也许就足以让她抗拒母亲设置的方向,即使依然不能逃脱下沉的命运,但至少不会像母亲那样沉没得如此彻底吧。而有了这点不同,长安改写自己剧情的努力就有了见证和回报。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谁不曾向往过改写自己的人生剧本?
每个人都曾有机会,去选择改写的方向和依据:向黑或向光;顺从外在的标准,抑或寻找内心的方向。
然而,生活的栏杆长进了肉里,没有内心空间的人,很容易被环境裹挟而不自知。所幸,总有人在因缘际会中,渐渐长出对自己的生活的想象力,使之极力摆脱无力感的纠缠,走出自己的“规定场景”,用自己的“性格”制造了另外一些场景,从而或多或少拯救了自己……
谁不曾有过改写人生剧本的热望——读张爱玲《金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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