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交好/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生命象鲜花一样绽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都必须恋爱(张楚《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流苏可能对此最有切肤之痛。
流苏的生活世界里从来都不缺表面的拥挤热闹,“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子里剪个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可是,在挤挤挨挨的所谓的亲人的包围之中,最稀缺的恰是让人心安的亲情,这里只有亲情包装之下的赤裸裸的利益算计,丛林法则在这儿依然适用。
离异之后的流苏回到娘家,与兄嫂同住。兄嫂在盘算完她的钱之后,对似已无利用价值的她百般嫌弃,想趁其前夫去世之机趁机把她逐出。各种夹枪带棒的讥讽,她寄望的母亲在此事上的明显偏私,让流苏内心倍感孤独。 “恍惚又是多年前,她还只十来岁的时候,看了戏出来,在倾盆大雨中和家里人挤散了。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魔住了。”在自己的家里,她成了一个局外人,一个孤独者。因为她是一个异类:离异女子,无家无业,亦无产。
一个无所归的女子无用且可耻,至于一个女子的正途,徐太太一语道破天机:"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找个人,就是以婚姻来获得长期的经济安全,这就是女子人生的重大成就之一。而在白家人眼里,在婚姻市场上,流苏这样的“残花败柳”几近于毫无溢价能力的垃圾股。一样是“找人”,为了年轻的宝络能钓得金龟婿,全家总动员;而对于流苏的可能前途——做一个小公务员的续弦,则无人关注。
把鲜花写在脸上,因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读张爱玲《倾城之恋》流苏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给自己“估值”的?她也认为自己这一辈子早完了。白公馆里每天单调与无聊的生活,每天各种的鸡零狗碎的算计和琢磨,使得那种寄人篱下的屈辱感,那种人生的不确定,不安全感也格外尖锐。 “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
流苏很清楚一个女子的价值所在,“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一,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一点贱。”谋爱以谋生,这是生存之道,亦是雪耻之途。爱就是被爱,她急需人能给她提供体面的婚姻的保护伞,足以对欺侮她的家人还以颜色。
白家四爷的胡琴,拉着抑扬顿挫的调子,使白家有了舞台的味道。在无人处,在四爷的胡琴声里,“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陰陰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演员流苏从此诞生。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逆来顺受的弃妇和残花败柳,她发现了自己具有的优质资源。也明白家人都如过气的伶人,“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不可能给她提供什么好的交往资源。彻底看清了亲情真相,和家庭恩断义绝的流苏,也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决意改变生活的节拍,不再受人摆布,她必须(也只能)靠自己,给自己挣一个好前程。
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途径,就是把她的唯一资本——暂且持有的美貌与风情尽快变现。在宝络的相亲宴上,她成功引起了众人眼中的钻石男范柳原的注意,尽管“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是无论如何,她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小试牛刀,即初战告捷,这多少消解了一些孤独之耻。
把鲜花写在脸上,因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读张爱玲《倾城之恋》与被冷落的边缘配角流苏相比,范柳原的生活堪称花团锦簇。年轻多金,风流倜傥,无数太太们为了争夺他这个理想夫婿勾心斗角,各显神通;他对于女性的经验是丰富的,其中也不乏萨黑荑妮公主这样的欢场女子:在婚姻与情爱的舞台上,他从来都是在舞台中心的众人瞩目的那个主角,自得地睥睨众人,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散淡自如。
然而在这鲜花着锦的光鲜生活后面,是内心深深的孤独。身世坎坷,年少时孤身流落异邦,吃尽苦头,获得继承权后被陌生人众星捧月,却被族人敌视,他是一个缺乏明确的身份认同的人,“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他的内心,其实和流苏一样,是“虚飘飘的,不落实地。”他的真实问题是如何从与他人的所谓“爱”里去发现,确认自己。他频频相亲,流连欢场,他的放浪形骸其实不是风流,是恐惧。
把鲜花写在脸上,因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读张爱玲《倾城之恋》两个孤独的人在看似别致的一见钟情之后,继续在香港貌似甜蜜地恋爱。脸上开满鲜花,实则是一场不对等的玫瑰之战,内心的重重铠甲,包裹着无数的细密的心机和算计,每个人依然在依照内心的惯性行事。
这场拉锯战,对流苏而言,是一场以自己的前途为注的人生豪赌。她必须要赢,赢得了生存,也就赢得了尊严,可以一雪前耻,出尽胸中恶气。
她打起全部的精神去精心设计,表演,与范柳原相处时,她“有许多小动作,有一种罗曼蒂克的气氛,很像唱京戏”,竭力去迎合取悦他,而又时时要留意分寸、火候,不能显得太迎合,以免降低自己淑女的身价。她要的,是“较优的议和条件。”
流苏谋生,柳原谋爱。他看出了她的目的,更看出她并不爱自己。他外表油滑放浪,内里却认真固执。他对流苏动了真心,“我要你懂我!”因此,他容不得破绽,不能容忍两人感情付出的不对等。为了自我保护,即使对流苏动了真心,他依然没法不用套路,不去测试自己对流苏的把控程度,就像一个熟练的手艺人,绝不舍得轻易放弃自己的技艺。
他自如地把握着所谓的恋爱的节奏。有着上等的情调,也会用萨黑夷妮去刺激,试探流苏;维持着君子风度,却又“有意的当着人做出亲狎的神气”,目的在与“使她没法可证明他们没有发生关系。她势成骑虎,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没有第二条路。”
在真情假意里浸泡久了,他失去了表达爱的能力和接受爱的勇气。每一次真挚的表达,总是要续以油腻的戏谑。在那堵墙边,那些关于地老天荒的哀伤,对于自己的内审,难得地露出脆弱,是他最接近自己内心的时刻,也只能以轻薄的调笑收场。他试图鼓起勇气摘下假面,可是犹豫之后,还是紧紧戴上了。
把鲜花写在脸上,因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读张爱玲《倾城之恋》“他的态度有点淡淡的,可是流苏看得出他那闲适是一种自满的闲适——他拿稳了她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在这场拉锯战里,他似乎始终掌控全局,并且胜券在握:流苏的美是有保质期的,不可能长久奇货自居,只好不再计较名分,忍无可忍地跟了他。
求仁得仁,抱得美人归,全胜的范柳原却选择在一周后离开。 仅仅是花花公子的卡萨诺瓦综合症作祟吗?也许流苏的感受更接近真实,“她走上楼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绝对的静寂。她累得很,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高兴。他走了,倒好,让她松下这口气。”带着面具去表演,以爱情之名进行利益博弈,谁都不敢刺破那层壳,偶一为之尚且累得很,此后时间细水长流,时时需如此,谁敢保证不露出破绽?如果连脸上的鲜花都枯萎,假面破裂之时,内心的孤独依然无法破解,那让人情何以堪?
幸好,大时代的破坏解救了小时代的尴尬。战争的破坏带来深深的幻灭感和无力感,在时代的荒谬和荒凉面前,那些个人奋斗的小目标太微不足道,同时那些高于生存的心思算计全成了生活的高级配置,而此时的他们急需的,是标准配置,“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两个人的各自坚硬森冷的壳破碎,露出内里的柔软与脆弱,在巨大的不稳定中相互拥抱依偎,取得一点内心的安稳。
各得其所。外在的孤独解决了,这是这场反高潮的倾城之恋的最大成就。然而转了一大圈,内心的生活似乎又回到原地,进入熟悉的轨道,除了流苏有一点怅惘。
“我站在岁月的窗口 看热闹的街市人潮汹涌 收拾起忧郁和回忆 把鲜花写在脸上 ”(张恒《把鲜花写在脸上》)是的,在瞬间的真性情流露,内心交集之后,依然只能重新戴上面具,回到各自频道,把鲜花写在脸上,以遮蔽依然荒凉的内心。
把鲜花写在脸上,因为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读张爱玲《倾城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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