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燃烧的原野》,[墨西哥]胡安·鲁尔福 著,张伟劼 译,译林出版社,2021年1月)
胡安·鲁尔福的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原野》首篇即讲了个受苦人的故事,给整部集子定下了哀伤的谐律。
清晨,首先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是浓雾,雾中,依稀可见圣加夫列尔。这是墨西哥平原上一座普通的村子,就跟其他村子一样,普通的无法辨识它的独特。丧失独特,意味着大平原正以荒凉呈现出它内在的底色。在这贫瘠的色彩里,鲁尔福笔下,不是以忧伤的文字弹拨出悲凉的音调,就是藉由呻吟抒发对受苦之人的关怀。
埃斯特万,《清晨》中的受苦之人。当受苦在其身上“顺理成章”的发生,命运设下的定局犹如漩涡般将之牢牢吞噬。命运的定局,小说集里十七个故事共同的隐线,堆聚起受苦人群像的形成。作为群像里的第一人,埃斯特万不明所以的成为杀人犯,给无常般的日子添加了显而易见的荒谬。
大平原上的生活隐没在浓雾的阴影里,难以看见真相,也就不会存在任何公理。老爷堂胡斯托死于非命,和老爷厮打的埃斯特万就成了凶手。指证一个人过于简单,却在奶牛是重要生活资料的大平原上显得正常。穷困让人们的认识变得粗暴,其带来的后果是人命如微芥般不值一提。老爷堂胡斯托和埃斯特万厮打,在于后者踢伤了一头小牛犊。厮打中,没人说得清楚一条人命怎么没了,过后,另一条人命也要糊里糊涂的陪葬。浓雾散去,太阳出来时,大平原上不会阳光普照。这时,出现在村子上方的,是一缕缕黑乎乎的炊烟,“将黑灰漫撒在整个天空”。这些黑灰让平原上的生活重新隐没在阴影里,看不见真相与公理的日子,埃斯特万习惯于对命运定局的顺从。
奶牛这样的生活资料在大平原上的日子里占有重要地位,亦是命运定局里不可分割的部分。它可以让塔霞带着尊严出嫁,而不会使得出嫁后的日子变成此生不可挣脱的火炕。鲁尔福在《都是因为我们穷》一篇里,倾尽全力地抖落出生活在大平原上的人们浸透了泪水的认知。“这里的一切都越来越坏”,并不仅仅指气候恶劣,灾害频仍的自然环境,更在于人心的颓唐。塔霞需要一头牛,用以支撑她的自尊,这让她“想嫁一个能永远喜欢她的好男人”不会变得困难。牛可以抵消穷困带来的绝望,缓释命运定局的冷硬。没有牛,塔霞就会走上堕落之路,那是大平原上的女性屡见不鲜的宿命。
这个宿命的根源在于贫穷,无法改变的境况。贫穷让任何努力都成为泡影,让这片酷热的大地失去了希望。
酷热,所有人感受到的生活的常态。没有所谓的“雨”,只有荒凉和呻吟同人们相伴。荒凉中,不毛之地成为这块平原直观的称谓。它不能耕种,却是胜利的果实。它分到“我们”手里,不容“我们”拒绝。可它坚硬的像牛皮,附着了一个虚幻的希望。这希望究竟是什么?“我们”只能闻到人烟的味道,风把远方村子里的炊烟吹送过来,“可是村子还在很远的地方呢”。希望就是这样,要求“我们”一直在路上行走,经历一番跋涉,才能到达属于“我们”的果实那里。抵达目的地,能否收获希望,《我们分到了地》给出的答案归结为一句寓意深刻的话,“我们分到的地,在那高高的地方”。
走下坡路,越往下走,土质就越好。再往下,是河流,村庄就在那。这些不属于“我们”,它们不是由“我们”去收获的希望。“我们”的希望在高高的地方,同酷热相伴的荒凉大地。
面对荒凉,平原上人们的呻吟越发悲愤。在科马德雷斯坡发生的事不会是平原上的个例,鲁尔福在《科马德雷斯坡》里以此为例写出了荒凉的双重指向。随着时不时有人搬走,科马德雷斯坡慢慢荒掉了。托里柯兄弟霸占了这里的一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房子。住户们被迫搬离。天灾可以忍受,人祸却不堪其扰。悲愤的呻吟声长久地飘荡在平原上,见证了人心的荒凉。它比大地的荒凉更加惊悚,触目皆是永不止歇的仇杀和流淌不尽的鲜血。
墨西哥平原,苦难深重的大地上,荒凉与呻吟映照下的酷热,揉入了太多的血腥与暴力。它们让这块平原燃烧,在平静和喧嚣周而复始的循环里上演无休无止的争斗。争斗双方,除了流血与屠杀,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然而,这就是革命。当起义者们把恐怖播撒在大平原的四方,血与火铸就了被他们称之为辉煌年代的记忆。那个记忆被鲜血和火焰填满,成为《燃烧的原野》里最血腥的一幕。
佩德罗·萨莫拉很喜欢斗牛这种游戏。这里的牛,并非真牛,而是佩德罗·萨莫拉自己。他拿着当牛角使的短剑,在圆形围栏里追猎被起义者俘虏的联邦军士兵。人命如微芥的例证在鲁尔福笔下再次出现,这样的文字读来酸楚而沉重。无谓的争斗没有实现任何愿景,只给参与争斗的双方留下了或是盗匪,或是杀人犯的冠名。令人侧目的冠名,让“我”感到了羞愧。羞愧中升腾起的希望,是整个小说集里少有的亮点。
“他也叫‘皮琼’”。他是“我”的儿子。女人说,他是好人。那时,起义者已经失败,平原上又一次恢复了平静。平静的日子里,希望放在了好人“皮琼”们身上。天灾不可避免,人祸却能得到改观。“皮琼”们不再把盗匪和杀人犯视作必由之路,这块多难的大地就不会重新燃起仇恨的火焰。
鲁尔福以他个人的努力试图消弭墨西哥平原上随处可见的仇恨,用文字而不是枪炮。即使仇恨生于受苦和穷困中,“死是一种希望”也并非绝对的悲观。那不过是一种说法,难以捱过漫长的时间所产生的观感。鲁尔福尽力揭示时间长河里的苦难与仇恨,它们如何在人间变形成荒凉,如何给受苦之人带去呻吟。无论鲁尔福的努力是否终成徒劳,他毕竟凭借文字里的忧伤吟出一份深切的关怀,毫不在意这份关怀在笔尖凝滞成悲观的形式。
2023.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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