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正头也未抬。
我顺着声音寻去,是从一艘不远处的大货船上传来的。一人身形雄壮,正立于船头,船首龙形,旗帜飘扬,锦缎底子上绣着一条黑色飞鱼,金线勾勒龙鳞,迎风招展,像是活的一般。两侧船舷各整齐立着一排持刀手,颇具威势。
“林兄。”
那人手一扬。
林正这才抬头望去,还是一副僵硬做作的冰冷面孔,说话却缓和许多,“原来是廖兄,久违,久违,生意一向可好?”
那人笑声粗壮,“有劳一众兄弟出力,买卖还算不错,今天有缘在我的地界上遇见,怎么也要进城喝上两杯啊,不知你这是往哪儿去?怎会路过兄弟的地盘?”后面小船上的那口棺材扎眼的很,把他的眼神吸引过去。
林正语气悲凉,“家兄不幸染疾,客死异乡,我正要带着棺椁赶回淮南。”
“啊?”
那人吃了一惊,显然不太相信,“林立兄竟逝去了?”
脚下踩踏,熊腰扭摆,顺势一个翻身,身后披负的大氅展开有如一朵黑云,那人已飞到了小船之上,船身略微晃了几晃,吃水不浅,有些水花泼进船斗,被船主赶紧拿竹杆撑住。
“林立老兄侠义为怀,卓然风骨至今仍历历在目,想不到此一面却竟是阴阳两隔,可悲,可悲,可叹,可叹,呜呼哀哉!”
哭声骤起,来的突然。
“当年我从家中分门立户,来到这赣江,人生地远,诸般难以为继,多亏有你二位鼎立相助,才能支撑起我飞鱼帮今时今日的风光,时过七八年光景,但情义从不敢或忘,敢问林立兄因何故去?”
这人真是个莽汉,这种话岂是在这个时候在这条小船上能问出口的,倒要叫林正如何回答。果然,那人也看出林正脸上的尴尬悲哀,忙抹了把脸,左右扇了自己两下耳光,道:“瞧我。走,先到我飞鱼帮,我要与林正兄痛饮三杯,以祭林立兄的在天之灵。”
我这时记起师傅曾跟我讲起过的,原来眼前这位便是江湖上有名的飞鱼帮头领,三纹鱼廖琼。
林正拱手一礼,深躬到底,“同道相助何足挂齿,难得廖帮主一直记挂心中,实不相瞒,我已写信寄回家中报丧,长嫂与我那侄儿正自期盼见到兄长最后一面,如今天气炎热,我怕再耽搁下去,对遗体有所损坏,到那时我可就一死也难赎其罪了。”
“也好,”
廖琼见言及此,不再坚持,“不过我看你这驾辕之马老迈无力,且跟我一道进城,我要为你准备最快的双驾马车,也算略尽一点微薄之力,望林正兄万勿再要推辞。等手头这桩买卖缴付,我一定亲赴淮南参加林立兄的葬礼,为林立哥哥上一炷香。”
“有劳廖兄了。”
廖琼情意拳拳,林正不好推辞,便叫小船跟着大船,一道往城中行驶。
我抬头望着从眼前缓缓划过的这艘庞然大物,刀手所持的白刃正映着午后的日头,光芒刺入眼中像是中箭一样的疼痛,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一路走来,我们一行绕村避镇露宿野外,谨遵镖行里的规矩,此一涉渡的落脚之处原定也是在北岸城外的一个野渡口,可见着南昌府在前头逐渐展露出的方正巍峨的轮廓,虽是受人相邀,可进城之举却与师傅的教训相悖,叫我这头一回做镖头的小子总觉飘忽忽的不踏实。还想找赵钱孙三人商量一下,回头见他三人正指指点点着大船上的豪强做派,嘴里争吵不知从哪听来的江湖野史,我便放弃了。
城南码头。
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却是我在小石城即使年节也不曾见识过的场面。
大小货船挤满了码头,装卸各样货品。船头插着各色旗帜,展示着各自的势力和归属,岸上人头攒动。
有兵丁模样的站在外围监查把守,还有的壮汉身着各门各派的卫服,守着自家的地盘,催唤那些健壮的劳力上上下下肩挑背扛。粗麻短褂裤管翻卷的苦力则是码头上人数最多的一种人,肆意的抛洒着汗水,肆意的叫骂着,然后任凭沉重的货物将自己的脊背压弯。岸上还有一块偌大的空地,许多跟飞鱼帮大船上服色一致的彪形大汉候着,看来这是大船将要停靠的位置。
大船甫一靠岸,蚁群一样又涌出来许多赤膊苦力等在口岸。飞鱼帮服饰的手下来回巡弋,腰胯斜刀,手持短鞭,不时威吓一番,指挥众人排做几行队列。廖琼与林正,和飞鱼帮一众头领先下了船,岸上立刻有人牵来马匹,一个小头领识趣的把自己的坐骑让与林正。廖琼率先上马,几人缓挥缰绳,耀扬般往城中行去。苦力们这才在复又高声的喝骂里登船忙碌起来。
我和赵钱孙自然是凑不上去的。
小船在探入水中的一处石阶停下,我们下了船,又候着另一艘船和竹筏在往前一处宽阔平坦的客运青石口靠岸。林正正跟廖琼头前一道,少了他针刺似的逼视,我乐得让飞鱼帮奉命来帮衬的属下伸一把援手,把木棺抬到马车上,然后紧跟上去。
南昌是通衢重镇,商业发达,码头作为前沿阵地自是重中之重,在船上时已能瞧出其占地不小的规模,这一上了岸,更是切身领略到了这股热烈的风情。鼎沸喧嚣和扑面而来的汗臭味就像蒸锅被掀开的一瞬间,猛烈地冲击着我的五官七窍,几乎叫人窒息。
好一座大城。只看码头的热闹就已能让人浮想城中的繁荣。
飞鱼帮的两员手下瞧见我的痴样,便炫耀似的开始讲起关于南昌府和飞鱼帮的一些彪炳事迹。可惜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像你们这样生硬的广而告之,反而令我对贵帮的实力在心里打了折扣。
这不,虽然如帮众所言,南昌城是飞鱼帮的总会所在,威风大大压过别家的散坛分舵,作为证实,廖琼驾马行驶之处,人们都识趣地纷纷避让出一条宽宽的道路,也无人上前敢于之作友好的交流。可是到了西南城门口,廖琼却扯紧马的缰绳,“嘘律律”一声刹住。
城门处摆着一张不大的方桌,围着桌子懒洋洋坐着几个解怀露肚的赖汉,若不是身上的官样服饰,我真怀疑他们哪来的胆子敢阻住堂堂飞鱼帮主的去路,尤其是在飞鱼帮手下跟我吹嘘的五分之一盏茶时间之后。
to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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