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混乱值班夜(下)
“身份证号码?”秦商手里按着识别仪,准备核实女人的身份信息。
刚才那阵混乱之后,女人来派出所的路上就开始扭捏,这会儿支吾不语,满脸为难地问:“警察同志,他、真的要被关起来啊?会被关多久啊?”
秦商掀起眼皮看着女人。
女人发蓬脸肿,已经不像人样。除此之外,她肤色黑红,显见长时间在日照直射下工作。搁在桌上的两只手,臂腕手指都非常粗壮,皮肤粗糙,看样子从事的是粗重的活计。身上穿着路边摊十来块的衣服,可见生活上并不讲究。
这是典型的家庭劳动妇女的模样。包揽家务,跟老妈子一样侍候男人和孩子,和只需要赚钱的男人相比,她们也需要额外再做工,赚钱补贴家用。由于繁重而长久的家务分散了精力,她们无法从事赚钱比较多的工作,因此收入上也许没有男人赚得那么多。所以也会经常遭受男人的鄙薄:女人没用,除了生孩子带孩子还能干什么,还不是靠我养等等恶毒不实的谴责。
而女人并不太以为这是不公平和不对等,理所当然的社会环境早已让她们从骨子认同男人所占据的性别优势。她们自我贬低,奉承男权至上那套重男轻女的理论,整个人生就是一个特大写的悲剧。
秦商没有回答。旁边周期公事性地道:“这个要看你验伤的报告。你准备如何追究。”
女人赶紧摆了摆手:“那、那我还是不要登记(做笔录)了。我们俩是夫妻,就是家常的吵相骂,还验什么伤呀,我自己的身体,坏不坏,自己不晓得么。”
周期看了秦商一眼,皱眉对女人道:“家常相骂?刚才那样子,如果不是我们赶到,他真的会打死你啊。”
女人似乎挺不高兴听到打死这个字眼,“啧”了一声,语气有些尖锐了:“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他老婆,他还能真打死我?打死了我,谁给他洗衣做饭带孩子?还有他那洗车店还开不开了?我顶三个人工呢!换轱辘洗桑拿补胎我都会!他就是赚钱也得靠我。”
口气里满满的存在感和优越感。
秦商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脾气挤出笑脸:“女士,要不要验伤和追究男方家暴的责任,是你的权利和自由。但是,你要想清楚,刚才那情况,绝对不是家常相骂的程度。当然了,即便你不追究他的责任,我们也不能现在放他走。他还涉嫌酗酒后暴力破坏他人财物,我们有权拘留到事主过来同他协商赔偿事宜。”
女人脸上露出怒意,上身用力挺直,看样子准备发难。秦商冲她摆摆手:“现在我们先做笔录。其他的事再说。你身份证号码多少?”
女人砰一掌拍在桌子上,站起来叉腰瞪住秦商。“问问问!问你们的大头鬼!你们给我说清楚,凭什么就不能放我男人?他打的是我又不是你,我都不追究了,你们凭什么扣留他!我们夫妻间的事,轮得到你们外人说三道四!我乐意他打我跟你们有狗日的关系?我又没报警,要你们多管闲事!赶紧地给我放人!不然我就上访,说你们警察乱抓好人!”
这种事秦商见得多了。当事人都不追究了,警察也爱莫能助。秦商对周期点点头,周期唰唰几笔写完事情经过,末了加一句“当事人放弃追究责任方的权利”结案,把本子倒过去推到女人面前。“在下面空白处签个字,今晚这事儿就结了。”
女人愣了一下。似乎是原本打算大闹一场,结果对方轻易降服,令她浑身的意气风发都没处使,不得不意兴阑珊收兵。她狐疑地抓起笔录上下看了个遍,迟迟不肯接周期递过去那支笔。“你们这个写的什么东西?该不会使诈吧?啊?什么叫放弃追究责任方权利?——不行,我得等我男人来看了,说这东西没问题,我才签。”
秦商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阿西吧”,林子大了鸟也多,个顶个都不是什么好鸟。周期已经想爆了,幸好秦商忍耐力强,按着周期对女人道:“这案子既然我们处理了,就得有个结案手续。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提,什么时候签好字,什么时候你可以走。”
女人似乎正等在这里找个爆发的借口,秦商一说这话,她突然跳得八丈高。破口大骂:“你神经病啊你!我让你们把我带到警察局来啦?你们想干什么,想逼供吗?你们去西园路问问,我王铁华怕什么!警察了不起,警察可以逼供逼签字啊?”
骂着骂着女人突然跑到门口,驴打滚似地往地上一躺,发出了刚才男人打她时候的哭喊惨叫声:“来人啊!警察打人啦!救命啊——”
魔音穿耳,魔音似贯日长虹直刺天际。
旁边问讯室蔡东明被闹出来了,手里拿着识别仪和记录本,身后跟着手铐铐住的男人,站在门口大怒:“吵什么吵?成什么体统!”
女人一看男人跟出来了,赶紧从地方爬起来伸手去拽他。“老张我们快回家!明天还要开工呢!”
蔡东明伸手拦住她:“干什么!他不能走!”
女人跟一急眼的兔子似的,伸手就去挠蔡东明:“老东西你敢扣押他!我跟你拼了!你有本事打我啊!打我啊!”
秦商周期赶紧上去拉那女人,一人一只手生生地把她拽开半米。蔡东明回头瞪一眼男人:“跟我进来!”
男人已经没了刚才打人的气势,怂巴巴垂着头不敢吭声,跟着蔡东明屁颠屁颠往拘押室走。女人在后面被拽住了跟不上,怒火冲头猛地挣脱开一只手,冲着另一个拉住她的人罩头罩脸一阵狂挠。
秦商冷不防被她脸上甩了一巴掌,跟着五道抓痕像猫爪子从额头拉到下巴,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眼看越闹越不像话,秦商也不客气了,反手把女人双手剪住,同样手铐铐起来。先关进拘押室冷静冷静。
坐在长条凳上那位看客,从头到尾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了这一出大戏。
等到秦商三人把那对极品夫妻关押进去,才出来处理车子的事。
秦商脸上五道抓痕肿起来三道,仿佛用篆体写了个修长的“惨”字。他把车主行驶证件号码输入识别仪,简单浏览了当事人档案信息。
言成蹊,1988年9月生人,曾用名言承先。原籍陕西西安,目前户口地址为东吴大学校舍地址,职业是东吴大学的在籍博士生。未婚,无犯罪记录在案。家庭成员有四,父言有为,母朱英琦,弟言启后。父言有为和弟言启后户籍栏显示都已注销,也就是说——已经死亡了。
言成蹊态度配合,秦商做好笔录给他签字,让他去给车子定损后再来协商赔偿事宜。“你可以回去了。”
言成蹊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那张惨字罩头的帅脸,识趣地没有笑出来,点点头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身,对秦商道:“家暴事件,如果不是被家暴者主动求救,还是不要太过于干涉比较好。这种事,管不了的。”
秦商一手抹着脸,像是要把满脸火辣辣的痛感抹去,听见这话,认真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瘦高,戴一副浅茶色钻石切割无框不规则镜片的眼镜,鼻梁高挺,嘴唇薄如树叶边锋抿成一条线,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他头发中长微蜷,看起来像欧洲的雕像。秦商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波提切利油画上的美男人。
他冲言成蹊笑了笑:“这话怎么理解?”
言成蹊一直是那幅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觉得看着认真,一恍却又像不经意的嘲弄。“刚才那两个人,女人其实很享受家暴,没看出来吗?”
秦商心里又骂了句“阿西吧”,又来一个神经不正常的戏精,今晚还有完没完了?
“谁会享受家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言成蹊仿佛知道他会这么想,微嘲地勾起嘴角。“他们两人的关系,表面上看,好像是男人操纵了女人,女人什么都听他的,为他考虑。但事实上,操纵这种关系,没有单向,都是双向的。女人同时也操纵了那个男人。她以什么方式呢?她会找男人易怒的弱点,激怒他,激发他向她施暴。她被打,被虐待,但是她不离开他,还是照顾他生活起居,甚至赚钱也得靠着她。所有的人都会说,这个女人很了不起,她承受了别人无法承受的一切糟糕对待,但是她无怨无悔,心怀宽广,以德报怨。”
秦商皱眉:“这能说明什么?难道事实不是这样?”
言成蹊道:“事实是这样没错。因为这些精神牌坊,正是这个女人所追求的掌控感,她生活全部的意义就在于获得这些颂道,并且通过被家暴来达到自己终极的诉求。男人施暴之后,会有短期的愧疚,于是他去讨好女人,希望女人原谅他的粗暴。在这个短暂的愧疚期,女人享受到了掌控男人的成就感。只是对男人来说,愧疚期太短,家暴者从根上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他需要发泄暴力。这样的两个人,各自有彼此最契合的心理诉求,难道不是登天对地的关系?”
说完,也不等秦商表态,言成蹊转身出门,瘦削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的夜色里。
秦商被他一番话堵住胸口,不想承认他的话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从情感上来讲,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往死里打,打得她不成人样,别管是路人还是涉案对象,秦商都难以用任何名义把这种行为合理化。
可如果是一般女人被这样家暴,会怎样?当然会希望结束这样的关系,毕竟跟一个随时失控的家暴者生活在一起,随时可能有性命危险,是件可怕的事情。求生是人的本能。然而刚才那个女人,她一听说要拘留男人,就反过来护卫他,为他战斗。拘禁男人对她来说是安全的保障,但是,她不要这样的保障,而宁愿暴露在不可知的危险中。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而该综合症的意义,正是在于被害人倾向于向施害者认同。
秦商心底里并不认同言成蹊那些言论,可隐隐觉得他的这种说法,逻辑上又无懈可击。
过了一会,蔡东明从里面走出来,长出了一口气,骂道:“真是一对极品。我看我们这里,还真是比市局刑事科麻烦,刑事科至少跟不会说话的死人打交道,不会被活活气死。”
秦商笑道:“别啊,都是看人挑担不吃力,刑事科压力大着呢。破不了案,吃嘛嘛不香,牙酸胃也疼,毛病多着呢。”
蔡东明摇了摇头。“得,不提了,心烦。走,陪我抽根烟去。”
秦商不抽烟。蔡东明抽烟,他吃巧克力味的东北大板。两人从街口转出去,边走边聊,顺便盯梢一下整条街有没有作奸犯科的不法行为。
蔡东明道:“明天准备接待一大波人。那些被砸坏的车主,肯定都要来报警。一会儿先调调那个停车场有没有摄像头,先处理起来吧。”
派出所这条街另一头连着景区旁边一条古街,一到晚上就成了烧烤夜市,热闹非凡。这会儿已经快凌晨两点,还是人来熙攘,一个个搭着蓬帐的小摊前面烟雾缭绕,人声喧哗。
蔡东明一根烟没抽尽,两人走到临近两条街的交界口。
原本慢悠悠穿街走巷的人群忽然间异常骚动,似乎都在夺路奔逃。一辆鲜红色的跑车不带刹车直接冲进夜市步行街,一下子十来个人被车头顶起撞飞。那疯狂的车速毫不减缓,一声巨响硬生生撞停在公交底站的站台上。整块公交站广告牌轰然倒塌,满街都是尖叫声。
蔡东明和秦商两人脸色剧变,蔡东明大吼:“快呼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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