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有户人家,兄弟六个,以打渔养蛇为生。
老二家有个媳妇,大家称她福建佬。
我当时很好奇,家乡贫穷落后,村中人大多世代务农,鲜有人出外,历代婚娶多以附近为主,这福建女人又如何到了我们这?
这女人我见过,瘦得很,白白的,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到了腰。有点驼背,年纪轻轻的,走起路来却慢得很,是那种张开着两腿慢慢写着八字的姿势。总是背着她的孩子在村里行走,农村妇女见到她,都不免奚落式地和她搭讪几句,大抵是男人哪去了?对她好不好?有没打她之类的。
她便会停下,叉住腰,挺直背来,非常客气地回答问话,说话声音细细的,蚊子一般细。我当时总觉得这女人与村里人格格不入,像是一个异类的存在,听说这女人还念过高中。而那些妇女们却将她视为贫乏生活中的兴奋剂,路上遇见她,马上就凑成一群,一个个七嘴八舌问个没完没了,多半都是关于她的男人如何虐待她的问题。
这个可怜的女人不知道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将出卖隐私作为讨好村里人唯一的办法,她总是详尽地描述她的遭遇。
“他说我是母狗,要用锁链绑起来。”
她不经心地说着,咧开牙齿笑,大而无神的眼睛里弥漫着夜色一样的平静和麻木。我发现她的牙齿里有血。
村里女人们爆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大笑,她们在感受福建佬的地狱般苦难中,感受到了幸福的满足,聊以慰藉空虚和百无聊赖的人生。
有一次,福建佬站得累了,便放下她的孩子,那是个女儿,刚能走路,我和她玩,不料她哭起来了,这时候,我看见了福建佬的另一面,她忽然身体变得坚硬起来,驼背仿佛一下子就挺直了,脸上虚弱的表情立刻变得凶悍,像是一只见到生了小鸡的母鸡,一下子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以一种极凶狠的眼神瞪着我:
“你敢欺负我女儿,老子捏死你!”
她吼着抡起手就打过来,我旁边的妇女们急忙拉住她的手。有我的亲戚,就冲过来指责她不明事理。
“你这个贱货,你敢打他试试,也不看你是什么东西,别给脸不要脸!”
福建佬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呼气声,像是有痰卡着喉咙,她死死把女儿抱在胸前,眼神已全无刚才的温柔和懦弱,此刻的她像刀子一样恶毒锋利。她不断地愤怒地而又无能为力地跺着脚,朝着围攻她的妇女们吐着唾沫,间或抬脚踢一下。
我不寒而栗,哇一声哭了,趁着混乱,偷偷溜回了家。听说后面福建佬还专门找到我家,要找我评评理,但被我父亲严厉呵退了:
“这个疯女人,不像样!”
自那以后,我出门都躲着福建佬,我开始觉得这女人就像我母亲常用来吓我听话的“老巫婆”。
前几年我回了趟家,闲下来听母亲聊家乡人事。
“对了,当年那个福建佬么样了,还好吗?”
“早死了,好几年了。”母亲一声叹息。
“么回事?”
“打死了。”
“她丈夫打的?”我大吃一惊。
母亲大声叹息一声:
“可怜女人啊,作孽啊!”
福建佬女儿长大后很疼她妈,有天她爸酒后骂人,继尔又用酒瓶子砸福建佬,被她女儿挡了,鼻子鲜血直流,逆来顺受了一辈子的福建佬发疯扑过去咬住男人的手,这男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反抗?恼羞成怒之下拎起菜刀疯狂地砍下去……
女儿抱警了,警察将这男人带去了派出所,但很快被几个兄弟联手救了出来,他们对村里人说:
“这女的有精神病,我兄弟这辈子还不够惨吗?她咬我兄弟,如果不自卫,是不是手都要咬断?”
“是啊是啊,这疯婆子。”村里女人应和。
她女儿很聪明,考上了上海复旦大学,依靠国家奖学金和据说一个大老板的资助完成了学业,后来是出国了还是怎样,也没有人知道了,听说偷偷回来一次,有人在福建佬墓前见过她。
“漂漂亮亮的女孩,跪在地上哭得要死要活的。”
然而却终于是没有人再见过她了,福建佬的墓前爬满了野蒿,还长出了一些五颜六色的野花。
“福建佬是拐来的,五十块买来的。”母亲哀叹。
“嗯。”我点点头,一阵风从池塘吹进堂屋,天要黑下来,我忽然觉得悲哀极了。
往事回忆录之囚笼女人
往事回忆录之囚笼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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