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岸|凫靥裘

作者: a84aeb09e604 | 来源:发表于2018-05-27 09:23 被阅读844次
    往生岸|凫靥裘

    文|白雪莉

    1.

    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天地都被冻得厚重起来,乌青的上空直落下无尽的鹅毛大雪。北风卷地的街上一个行人也无,笙歌踽踽独行在满覆白雪的青檐下,她朱唇红眉,一身大红流仙裙在这白茫茫一片里格外耀眼。

    前面不远应该就是尹府了,但笙歌有意放慢脚步,她看了看四周,转身进了临街一家小酒馆。

    小酒馆门面不大,里面烤得暖烘烘的,笙歌带着满身寒气先在门口掸衣裙上的雪花,那掌柜是个年过五十,身宽体胖的老妇人,她一看见笙歌就喊着“哎呦,哎呦”走过来:

    “这么冷的风雪天,姑娘怎的也不戴个蓑衣,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快进来。”

    她一面招呼着笙歌整理衣裙,一面又回头高声喊:

    “四儿,快烧一壶热酒来,姑娘暖暖身子。”

    只听里厢清亮一嗓子:

    “好嘞,热酒马上就来!”

    笙歌在掌柜热络地招呼下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小酒馆里也没有其他客人,笙歌就拉着那掌柜坐在对面说话。这掌柜一向是个热心肠的,见笙歌模样精致可爱,又平易近人,心里很中意。

    “大娘,前面就是尹府了吧?”

    笙歌街拿手指了指街那边,一双烟雨朦胧的眸子无辜地瞧着掌柜。那掌柜一看这光景,拿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脸上得意起来,要说起这大梁京都的八卦秘闻啊,她能说个三天三夜不带停顿的,偏就这个尹府的事情她知道的最是新鲜。

    2.

    尹家老爷是如今的京兆少尹,平日坐镇京兆尹府,这天子脚下的京都,除去各个挂牌王爷、京兆尹、就是尹家老爷与和他同级的常家老爷最是权威。

    尹家老爷又比那常老爷得朝廷的器重,本族里又是重学识的,还出了几个一表人才的后生,几代人都很会做人,在朝廷里吃得开,在百姓里抬得起头。从前的尹家本是个外地不知名的小官吏,不知怎的搭上了忠顺王府,来往密切,一路高升到司户参军,举家迁往京都来,新年伊始又高升京兆少尹。

    “祖坟上像是冒青烟似的,上辈子积了多少福德,现今才发财发得这样顺遂。”

    掌柜咂咂嘴,话里除了羡慕就是叹息,这时候起先叫的热酒上来了,笙歌又捡着中意的点了几道菜。

    天寒雪重,别无他客,掌柜仍旧与笙歌闲聊,笙歌无不一一听着,时不时给些回应,那掌柜更是知无不言。

    “最近尹府上一个小妾没了,原本不是大事,但听说尹府好像还闹鬼了,上下不得安宁,这会子还在请法师作法祈福呢。”

    掌柜呷口茶润润嗓子,压低声音道:

    “尹府里媳妇小妾丫鬟婆子那么多,死了个小妾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听说这个小妾长得仙女一个模样,尹老爷十分痛心,在乡下一个清静处给她建了个庙,每月里烧香供着,可见这女娃虽然没福气,也算有了个好造化,尹府待她不薄。”

    掌柜哀叹连连,为那小妾的死很是可惜,笙歌随着她说这些,心里却已经了然。

    是了,她此番就是被尹府请来作法,名曰避鬼驱邪,祈福祛灾的。笙歌只是心里冷笑,她哪里真的是高深法师,不过是个冷眼旁观,偶尔推波助澜的过客,但尹家给的酬金很高,她乐得走一遭。

    死了小妾,又是闹鬼,但凡闹鬼的地方就没有不藏着猫腻的。京兆少尹,也算是个位高权重,铁面无私的执法官职了。

    不知这么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宅院里,翻起来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隐秘?想及此,笙歌低低地笑了一声,好像有什么宝贝就要到手了。

    那老板见笙歌如此,愈发觉得自己是个见多识广,说话很有见地的本事人,高兴地给笙歌斟酒,大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眼角闪过一片绿色,笙歌转头望去,只见那不远处的柜台上摆着一盆青碧幽深的绿植,圆叶小茎,挨挨挤挤跟绿豆芽一样,还没长大,分外可爱。

    “大娘,那是什么花?”

    “哦,据说是盆橘草。我儿子原来在尹府里当差,这是里面要扔的,想必大府里喜欢那种稀罕的,看不上这些粗俗东西。我儿子知道我素来爱这些花儿草儿的,便偷偷留下来给我拿来了,我想着放那上面怪好看的。”

    笙歌却不说话,她定定地看着那盆幽绿草植,有稀疏蓬松的红色雾气蒸腾而上,诡异至极。她站起来走近了,用指甲挑了一点泥土细细看了看,只见那土里淬着淡红,似乎还能看见有红色的晶状物发光。

    掌柜好奇地跟了来,笙歌却只是拿出银钱放在柜台上,笑道:

    “橘草大吉,大娘养好这草定能福星高照,招财进宝呢,这是饭钱。”

    3.

    “阿弥陀佛,笙歌大师,府上近来人心不宁,劳烦大师作法祈福,老夫定有重谢!”

    须发花白的尹老爷双手合十,满眼期待地看着笙歌,他鸡皮鹤发,一脸福态,看起来像个脾气很好的老头子。

    这么有眼力见的人,处事周到而圆滑,如何不会时运亨通呢?

    天色已晚,时气寒重,尹老爷亲自交代了大少爷尹长庭将笙歌送入客房,好生安顿。

    那尹长庭身长七尺,虽不是人间少见的皮相,到底温文尔雅,透着一股子书卷气。他对笙歌很客气,礼数周全,又语言温软。

    然而笙歌对尹长庭那一双含春的眸子却始终无动于衷。

    掌灯时分,笙歌看着门外隐约的人影冷笑一声,她被监禁了。这些人竟轮班看守自己的房门,生怕自己跑了似的,笙歌灭了烛火,眼睛清亮,她很想知道尹老爷为何诚意请她作法,又这样实在地防着她。

    笙歌冷不丁推开门,那看守的两个男仆狠狠地回头看她,笙歌妖艳一笑,四目相对之间那两个仆役双眼空洞,张着嘴,回身呆立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万籁俱寂,夜风冷彻骨,可笙歌本就是没有温度的人,因此丝毫也不在意。她身姿轻盈,衣袂翻飞,鬼魅一般穿行在迂回曲折的廊坊间。

    她前面飞着一支泗水桃枝,白日在小酒馆里用指甲挑出的泥土裹在那桃枝上,连带着桃枝都沾了那稀疏蓬松的雾气,一路在前面指引着笙歌,好似一团不详的火焰。

    桃枝是在一处极偏僻的院落里落地的,与其说是院落倒不如说是一个大点的柴房,破败而萧索,院里正厅什么也没有。

    笙歌想了半天,来到那桃枝落地的地方,蹲下来,用手扒开那一方雪地,露出泥土,只见汹涌的红色雾气往上翻涌,这才散发着沁入骨髓的腥味。

    这是血迹,大概是什么人曾死在这里,流的血染了这一片的土地。

    笙歌站起来,看着黑窟窿似的院落沉思了半晌,突然一阵冷风袭来,四下竟响起女子笑声,水波一般在虚空中荡漾开来。

    那笑声本来银铃般清脆悦耳,温和似春风,但此时四下无人,在这漆黑的深夜里,那笑声竟然连绵不绝,时高时低,一声一声绕在耳畔,最后竟显得格外凄厉。

    笙歌知道这不是活人的笑声,但她环视四周也没看见一个幽魂或者野鬼,且这笑声并无恶意。

    多思无果,她就踏着那笑声回到房间,自顾自睡下了。

    4.

    尹府似乎很有些经验,不等笙歌要求就备好了一应香烛黄纸,几案法堂,似乎只等笙歌念经作法了。

    笙歌好整以暇地看着这热闹却滑稽的场面,她走到尹老爷面前,眨眨眼:

    “老爷,谁说作法一定要做这个样子。须知法事有很多种,你说要我作法祈福,那我写些个平安符你戴着就是了。老爷既摆出了这个阵势,想必不是祈福这么简单吧?”

    那尹老爷殷勤地堆笑道:

    “笙歌大师有所不知,近来府里人心惶惶,这样都是为了稳定人心给下人们看的。”

    “哦,那府里为何人心惶惶啊,大家都见鬼了不曾?”

    尹老爷一听这话脸色一白,他扶了扶自己的发冠,神色紧张地凑过来:

    “笙歌大师,不知您昨天夜里可有听到什么?”

    “有啊,就是有个女人在笑吧,她笑了一夜,我听着怪累的。”

    此时尹老爷已经额上冒汗,他眼里血丝密布,眼下一片乌青,可见昨夜睡得并不安稳,他私下示意笙歌靠近一点:

    “笙歌大师,我府上是不是有什么鬼魂纠缠?”

    笙歌却只是掩口低笑:“老爷啊,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那鬼死在谁手里,她自会去找谁的。”

    只见尹老爷双腿开始打战,脸色变得苍白,但是他却扶了扶帽子道,沉吟了半晌道:“那就好,那就好。”

    笙歌越发好奇,难道那死人跟尹老爷没关系?

    这时尹长庭见尹老爷脸色不好,忙上来扶着,笙歌眼见着他身后跟着昨夜那些守房门的人。只见尹长庭一边耐心地安抚着尹老爷,一边朝笙歌抱歉地笑笑。

    “听闻不久前老爷有个爱妾去世了,十分可惜呢。”

    不待尹老爷开口,那尹长庭便叹息一声:

    “姨娘是病逝的,大概是舍不得父亲吧,才夜夜出来纠缠。只盼着大师能超度亡灵,好让姨娘早日安歇,我们也能心安。”

    “这么说那夜里的笑声就是这位姨娘的了?”

    “是。”

    “少爷也能听到那笑声吗?”

    尹长庭不看笙歌,只是吩咐那几个仆人把尹老爷扶去歇息后才回答:

    “是。”

    “少爷可否说一下关于这位姨娘的事?”

    笙歌说完,那尹长庭虽然犹豫了一下,但他望着笙歌拨撩人心的眸子和那娇艳可爱的红唇怔忡失神,立刻就答应了。

    原来那位早逝的小妾名唤白蔷,生的冰雪面容,眼含秋水,丹蔻薄唇,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她生来病弱,家里又贫穷,尹家举家迁往京都的路上遇见白蔷可怜,便与她爹娘银钱,买了她进府里服侍尹老爷。

    尹府上下都待白蔷极敬重,又因为尹老爷的结发妻子早逝,白蔷在尹府俨然是正室大房的待遇。

    可惜的是不久白蔷的父母双双亡故,白蔷本就病弱,听闻消息伤感过度竟引发旧疾也一并去了。

    尹老爷十分悲痛,虽与白蔷只有一年陪伴,但情义深厚,还为白蔷修了一座庙,每月里香火不绝,以悼哀思。

    笙歌听完唏嘘不已,她看着尹长庭道:

    “那白夫人在何处病逝的,就把这法案搬去那边吧。”

    于是笙歌便被带到了一处宽大秀丽的院子,却不是昨夜那个破败的偏僻院落,这院里,凉石铺就的路径两侧都是高大的丹樨木,后又遍植斑竹,院里小池冰封,却仍旧让人觉得锦绣盈眼。

    正房都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因为无人居住,整个房里空空如也,除却桌椅空床,连纱窗都落满了灰尘。

    冬天里冷清,这房间像个昏暗的雪洞一样。穿堂风呼啸而过,只见那几个抬搬物件的下人都拘谨地站成一团,脸色难看。尹长庭眉头紧皱,似乎极不情愿到这里来。

    笙歌见众人反应,索性就让所有人都出去,把门关上。

    屋子里昏暗下来,只剩案上一盏烛火悠悠照明,笙歌环视一周,见墙壁上挂着一副精致的绣图,正待要上前细看时突然脚下不稳,连带着身子晃了一下,低头一看方才踩着的毯子竟陷了下去。

    笙歌将地上铺的毯子整个掀开来,只见一块四方的清洁木地板裸露出来,然而裸露出来的地方却是抓痕斑驳,像是被许多野猫死命撕扯过一样,而笙歌踏过的地方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塌陷,像是被什么重物压塌的,缺口都很粗糙,抬眼一看,不止这一个,其余还有三个一般模样的塌陷正好与这个四面相对,刚好能被四方的地毯遮住。

    笙歌略思索一阵,脸色沉下来,再抬头原来那墙上挂的绣品是一对鸳鸯水边交颈而卧图,春色缠绵,色彩暧昧。

    笙歌沉下脸来,面上似外面冻雪般肃杀,转身将那原本摆好的作法事的案子并那些烛火纸钱全部踢翻在地。尹长庭闻声推门进来的时候,只见满天飞舞着黄色冥纸,而笙歌在那一片纷飞间冷眼盯着他,那目光叫他不寒而栗。

    5.

    那小酒馆的掌柜说了,尹家是个重学识的,后生里出了好几位一表人才、知书达理的公子,这尹长庭大概就是其中一个吧。

    尽管屋里一片狼藉,笙歌也脸色不善,但尹长庭没有任何不耐,他仍旧语气温和,温文尔雅地问笙歌可有何不妥。

    笙歌看着尹长庭突然笑起来,她笑容明媚的掏出一些叠好的黄符:

    “少爷不必担心,这是法事已了,你且把这些符挂在床头,日后必会一夜安宁。”

    尹长庭喜不自胜,拿了送与尹老爷并其他一些人,这一夜果然睡得安稳。

    翌日尹府大摆宴席招待笙歌,笙歌作为上宾仅次于主座之下,尹老爷并尹长庭还有其他几位公子都对笙歌感恩戴德。

    桌上摆满了玉盘珍羞,金杯美酒,尹老爷在笙歌上座,他满眼血丝却仍旧满面堆笑,不断地给笙歌敬酒,下面一众公子以尹长庭为首也都一一上来敬酒,笙歌来者不拒,但却越喝越冷静。

    尹长庭从始至终都在微笑地看着笙歌,眼看着她喝下他亲手递过去的一杯杯酒,却仍旧端坐在那里,不禁眼里惊疑。酒里的迷药是他亲手放的,但笙歌却一点事儿也没有。

    眼见着笙歌正在望着自己冷笑,尹长庭不敢看笙歌,心内兀自焦急,隐在屏风后的家奴们齐齐伸头望着这边,差点被笙歌发现。

    尹长庭额上开始冒出冷汗,这一切与他意想的都不一样。

    正思索间只见笙歌一声冷哼,宛若晴天霹雳在尹长庭耳边炸开,他登时酒醒了一半。笙歌不顾众人挽留站起来,离席而去,尹长庭赶紧对隐在屏风后的家奴挥手示意。

    可一众五六个强壮有力的仆役追上去,连仪门都还没出,哪里还有笙歌的影子?

    待细问时,从内门廊坊直到大门没有一个值班的下人见笙歌路过,她就宛如凭空消失一般消失在尹府宅里。

    尹长庭把手中的酒杯掷出,那玲珑玉质的杯子便“啪”的一声碎成齑粉。

    6.

    四下旷野,皑皑白雪一片,笙歌远远地走过来,衣裙猎猎作响。这里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庙,也没什么人,但香案上各色贡品一应俱全,香烛袅袅不灭。

    听说这庙是私人修建的,每日香火不断,定期雇有村里人来上香拜祭。

    笙歌透过袅袅的香雾看着神案上那个雕像,那雕像玲珑身姿,穿着素白的对襟衣裙,玉颈圆脸,冰雪面容,眼含秋水,丹蔻薄唇,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她面上带笑,素白的脸上只是朱唇一点红,显得异常生动,好像在直直地看着笙歌一般。

    笙歌看着那雕像只觉得眼角一跳,这冰天雪地里,一个宛如仙娥一样的绝色雕像披着绿意幽深的凫靥裘,回首微向她微笑。

    让笙歌心惊肉跳的,是这件凫靥裘,凫靥裘是用成对的鸳鸯面上那细腻的幽绿色绒毛织就,其手段残忍,因而成物戾气很重,一向被法家拿来镇压亡魂,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往生无门。换而言之,就是锁住一个人死后的魂魄,断绝了他再入轮回的可能。亡魂本是阴凉之物,人间香火对其宛如毒物,要是长时间被锁在这里,除了被侵蚀消散,别无他路。

    “那夜可是你在笑?”笙歌竟直接向香案上的雕像问道。

    “那不是我,是白蔷。”

    一个女声传来,银铃一般清脆,温润的如同三月春风,果然与那夜笙歌听到的一模一样。

    笙歌了然,大概那位白蔷承受不住香火之重,已经散了。

    “那你是谁,又为何不现身见我?”

    笙歌话音刚落,只见案上那个雕像动了,她从那案上款款下来,但每一步都像走得万千艰难似的。

    “这凫靥裘将我压在这里,连这个庙门也出不去。我本是个妖胎,这里香火不绝,日日炙烤着我,我也已经快要散了。”

    笙歌点点头,走了进去,这个人她或许得救上一救。

    于是,笙歌拆了这庙,收了那件凫靥裘,桌上的香烛倒地引燃黄绸,不过半日这座不大不小的庙便化为灰烬。笙歌扶着那女子走出来,竟觉得她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

    “多谢大师救命之恩,大师知道,我时日无多,只是还有一桩心事未了,如若大师肯出手想帮,我便自毁妖身,将妖丹奉上,谨以酬谢,来世若有机会,定还做牛做马报答大师恩德。”

    笙歌却只是粲然一笑,要说报答,尹府之下的这桩秘辛,她已十分满意。

    7.

    “世人都说鬼怪可怖,我这条命是白蔷给的,自我有意识起,我就知道,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怪,是人心。”

    那女子明明是弱柳扶风的纤细模样,可偏偏,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千斤重,一个个从她紧咬的牙缝里蹦出。

    自她有意识起她就长在一个巴掌大的盆里,幽绿森森,一株植物能有自己的意识除了万里之一的机缘巧合之外,还可以是一个人强大的执念。

    那是一个面如冰雪的病弱美人,眉眼苍凉,只有一双薄唇时刻嫣红,她被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宽大的铁笼子里,铁笼子兜头罩下,四面钢铁粗硬,她逃不出去。

    也许是知道挣扎无用,美人也从一开始苦苦哀求送饭的妇人和门外看守的男仆到后来的一言不发,整日安静的缩在铁笼子的一角。

    她的衣服从来没有完好过,因为总有一些老老少少的男人走进来撕扯她的衣服,把她折磨到濒死放休,后来就连那些守门的男仆也会趁无人知晓,进来折磨她一番。

    送饭的妇人明明知道这里的苟且,却总是视而不见。美人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清白见人,可每当她想要了断的时候,她就突然泪如雨下,嗓音嘶哑地喃喃喊着:

    “元郎,我多想再见你一面。你我此生无缘做夫妻,不是我有意负你,只是……只是……”

    然后便是肝肠寸断,几欲泪尽人亡。而那个看管送饭的妇人却只是拈着本来送给美人的果品,一口口往外吐着橘子籽,她说:

    “夫人这是何苦呢,你若是当初依了老爷便是这府里的主子,我们哪一个不会好好地伺候你。你怎么还老对一个野男人念念不忘,放着好好的荣华富贵你不要,非要自寻短见,弄到这个地步,哎,没福分的人。”

    老妇人唉声叹气,十分可惜地走了,只是她随地吐的几粒橘子籽竟咕噜噜都滚进笼子里。美人的泪落在那橘子籽上,过了一些时日,那籽竟然发芽了,它们把根扎进坚硬的木质地板里,挨挨挤挤,圆叶小茎,一片幽绿,分外可爱。

    美人怔怔地看着这屋里除了她唯一的生命,鲜活而纯粹,她第一次笑出声来,那一日她苦苦哀求那个看管妇人,寻来一盆土将那嫩芽都移栽在盆里。

    她每天每时每刻都抱着那盆鲜活的生命,仿佛那是她心里的重生。她时而哭时而笑,唯独会对那盆橘草温声细语地说话,似乎这盆绿意盎然的植物让她在绝望里生生找出一点寄托来。

    没有水浇灌,她就咬开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和泪润湿那盆里的土壤,看见嫩芽恢复生命力她就又会咯咯笑起来,嘴唇嫣红。

    眼看着美人一日日瘦弱下去,仿佛随时都可能死掉,看管的妇人不再时时严苛,她趁没有男人来的时候也不再锁笼子的门。

    那天她端来一些温热的汤饭,就当是给美人改善一下伙食,她叹了口气说道:

    “夫人真是个没福分的,听说你父母在来京寻你的路上都死了,看来你命里福薄克父母,可惜了这张男人都喜欢的脸。”

    说完便格外释然似的出去了。

    美人就是那一夜趁看门的男仆换班时逃出去的,只是宅院深深,院落众多,她慌不择路抱着那盆橘草跑到了一个空洞破败的宅院里。身后是嘈杂的追捕声,她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逃,咬咬牙把那盆花藏在一边无人注意的角落,又咬破指尖将土壤灌溉到濡湿才站起身来。

    这时追捕她的人已然逼到面前,她看见人群里走出来的老人和他的几个儿子,他们都穿着整洁的衣袍,戴着干净的发冠。可他们都曾走进那方笼子里,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和肮脏。

    她咬紧牙关,双眼通红,发了疯般的向那个鸡皮鹤发的伪善老人冲过去,伸出双手想要扼住他的脖子。

    只是还没靠近便被人紧紧制住,只见老人慈祥地朝她笑了笑,看起来温厚可亲,他笑眯眯地向那些下人下达了命令:

    “乱棍打死。”

    谁也没有见角落里出现一个幽绿衣裙的少女,她泪流满面,竟与那人群中将死的美人一般模样。她呆呆地看着院里美人已经没有生气的尸体,鲜血从美人的七窍流出,血迹汇成一条水流蜿蜒到那盆橘草下,少女哭得更加汹涌,她抬头看了看这四下空洞的院落和高墙,她突然知道了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她要让这府里曾伤害过美人的人,都遭受报应,也惶惶终日。

    可怜美人死了,再也无人记得她,府里人就像都忘了这桩事一样,一个字也不曾多提,只是偶然才在美人遗落的绢子上看见“白蔷”二字。

    原来,用自己的鲜血灌溉她,满心希望她能平安长大的美人,叫白蔷。

    8.

    尹府闹鬼了,凡是进过那笼子里的人都能看见有身穿白衣,以发覆面的女人夜里在他们床前来回走动,朝着他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那声音他们都知道是谁,于是四处请法师作法驱鬼。可许多道士高人来了又走了,他们都摇摇头说如此高强的妖怪,自己无能为力。

    有一天一个扛着旗幡,穿着破旧道袍,满身酒气的老道走进了尹府,拿出一件华丽晶莹的大氅,他告诉众人,那是凫靥裘,是个很厉害的法器,专门镇压邪崇鬼怪。他还建议尹老爷出钱在乡下僻静处修建一座庙,给那白蔷塑一座泥身,披上这件凫靥裘将她日日锁在那庙里煎熬,叫她上天无门,去地狱无路。

    谁知道那件法器这样厉害,将与白蔷一样面相的橘草也一并拘在那里,动弹不得。那橘草化作的妖灵从此远离原身,在这寺庙里日日受香火侵蚀,逐渐虚弱。

    只是那道人并非局中人,他高价将那凫靥裘卖于尹家人满载而归,可他走了以后那些人还是夜夜都能听见橘草在笑。

    她也在等,等一个人,可以找到她,可以平是非。

    “多谢……大师。”

    不等笙歌反应过来,那女子兀自将手成爪,生生剖开心腹,取出一颗幽深碧绿的丹来,看着那莹莹发光的丹,笙歌叹了一口气。

    然后眨眼间,眼前的人变回僵硬的泥像,轰然倒塌。

    京都城外的江边,一个粗布青衣的男子背靠身后的墓碑,墓碑上写着“爱妻白蔷之墓”。连着后面还有个合葬的荒冢,那个墓碑上写着“岳父岳母白杨氏之墓”。

    男子发丝高束,面相英俊,但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乌青,神色萎靡,全不像有活气的样子。

    “蔷儿,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有能力去告发那尹老贼,才让你枉死,是我没用。”

    男子双手抱头,无力地垂下去,突然间眼里出现一双青低红面的精致绣靴来。

    男子抬头望向来人,只见那女子朱唇红眉,一身大红衣裙在这素白的雪地里格外抢眼,正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

    9

    “你认识白蔷?”

    笙歌看着那个形容狼狈的男子,大约是一个痴情人。

    “我是蔷儿的丈夫。”那男子缓缓道,似想起了什么又痛苦地垂下头。

    “哦,我怎么听说白蔷是尹府里病死的小妾啊,哪里有一个丈夫?”

    笙歌故意说道。

    “你胡说!”

    男子突然激动起来,笙歌一张符甩在他脑门上,他才平静下来,缓缓道出原因。

    他原本是家境殷实的扬州人,叫元霖,与那白蔷自幼一起长大,二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两家也为二人结下婚约。

    去年腊月十五日是二人大婚的日子,元霖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八人合抬的轿子和敲锣打鼓的队伍去迎娶心上人白蔷。

    回程的路上满心欢喜,遇见路人无不散发喜钱喜糖,本来以为这一日是自己大喜的日子,直到遇见一支迁徙的队伍就此改变。

    那队伍是进京的,迎面而来,元霖便吩咐暂停队伍,让其先过。哪知道那轿里人路过时恰好风吹起轿帘一并露出了新娘嫣红的唇,只是这一眼,轿里尹家老爷便起了色心。

    尹家家大业大又是进京赴任的,尹家老小竟当场抢走新娘,令家丁将反抗的人毒打一顿,扬长而去。

    元霖和白家都是殷实一些的平头百姓,白蔷被强抢,两家伤心欲绝。

    元霖点妥盘缠,进京上告,然而等他到京的时候,尹家已经入驻京兆尹府,迎头撞上,不仅没告成还被反咬一口,抄没家产。

    后来白家父母在进京寻女的路上遭遇歹人,一起遇难,元霖满心悲痛将二位老人安葬在离白蔷不远的这里。岂知刚安葬完岳父母,便传来白蔷身死的消息。如今元霖倾家荡产,孑身一人,他给白蔷建了一个衣冠冢,就葬在她爹娘旁边。

    此时的他状告无门,家破人亡,连扬州也回不去了。

    可是,他如何肯回去?地狱空荡荡,可魔鬼在人间,那尹家人,他们害死了他的妻,他的岳父岳母,又夺走了他所有的财产,他如何甘心回去?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元霖更加狼狈,他几乎泣血,绝望地用手捶着地面。明明是他们作恶多端,偏偏就能安稳度日,如今他妻离子散却还状告无门,大梁的王法何在?难道像他这样的平民百姓,就活该遭此噩运,就活该孤苦无依?

    笙歌听完沉默半晌,她又想起那尹老爷笑眯眯看她的样子,尹长庭看着她觊觎的眼睛,突然低低地笑起来。

    “跟我来吧。”

    10.

    “陆将军,好久不见。”

    笙歌笑靥如花出现在陆威的练武场里,她身后还有一个形容萎靡的落魄男人,正是元霖。

    正在拉弓上箭,瞄准靶子的陆威被凭空出现的笙歌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待他反应过来立刻扔了弓箭就要过来下跪行礼,惊得笙歌一把拖住陆威的手臂,奈何陆威比笙歌高太多,笙歌没托住,陆威噗通单膝跪地,就像那年军营一别时一样。

    转眼已是多年光景,陆威都已经两鬓斑白,笙歌却还是那般朱唇红眉,大红榴群的少女模样,跟陆威站在一起宛若父女。

    笙歌无奈地笑笑,费力把陆威托起来:

    “常隋知道你过得好也会开心的。”

    陆威突然红了眼眶,笙歌打住话头,突然想起身后的元霖:

    “将军,我今天给你带来一个人,你知道该怎么办。”

    笙歌说完也不待陆威挽留,下一刻就离开了,留下陆威跟元霖两相无言。

    笙歌觉得,他还得去另外一个京兆少尹常老爷府里走一遭,她准备把手里这件华丽却戾气很重的凫靥裘卖与他,还能赚一大笔金子。

    常隋的后人没丢常隋的脸,即便没有常隋那样的才干,却也抱守本真,做了京都的父母官,只是被有忠顺王府做靠山的尹家压下一个头罢了,但到底清清白白,教子有方。

    11

    连日大雪,天终于放晴了。笙歌踽踽独行在满覆白雪的青檐下,她朱唇红眉,一身大红流仙群在这白茫茫一片里格外耀眼。

    她停下脚步,信步走进了沿街的一家小酒馆里。

    小酒馆门面不大,还是没什么客人,屋里烤得暖烘烘的,柜台上还放着一盆绿意盎然的植草,看起来圆叶小茎,挨挨挤挤的,长势可人。

    笙歌走近了才发现掌柜的在柜台后面打着盹,小二也不知哪里去了,她抬手将那枚莹莹发光的妖丹挥手放在绿植上方。眨眼间那妖丹便化作袅袅气息融入那片植草里,只见那圆叶小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枝散叶,有白色的橘花开得荼靡瞬间又落了满桌,然后结出黄橙橙的果子来。

    笙歌敲敲台面:

    “大娘,上酒。”

    那正在打盹的老妇人撑着脸的手一下子倒下去,她慌忙睁眼瞧见上面笑眯眯看自己的笙歌,穿着艳丽的衣裳,还像之前那样精致可爱。不禁喜上脸来,一面从后面走出来招呼笙歌一面朝里头喊:

    “四儿,快上一壶热酒来,姑娘暖暖身子。”

    只听里厢清亮一嗓子:

    “好嘞,热酒马上就来!”

    那掌柜满脸热切,她拉着笙歌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仿佛满肚子话要跟笙歌说,笙歌捡着中意的菜点了一桌,同那掌柜吃起酒来。

    “姑娘不知道,原是我看走眼了,那尹家竟是个胆大包天的贼子,不仅残害良家小姐,还出过好几桩人命。”

    掌柜愤怒地说道,笙歌挑眉,洗耳恭听。

    “京兆尹府接的这桩案子,偏偏是尹老爷的死对头常老爷审的!说这尹老爷原来强抢民女,公然知法犯法,还在府里狎妓做乐,时常下手狠了,把许多个好女子都害死了,尹老爷还有他那几个儿子没有一个手是干净的,真是衣冠禽兽。”

    笙歌吃惊地看着掌柜的,好像一点儿也不知道的样子。

    “皇上大怒,把个尹家全家杀头,下人都充了官奴,连带着忠顺王府也被连累的遭了皇上冷眼呢!”

    掌柜呷了口茶润润嗓子,说得很兴奋。她见笙歌很中听的样子,愈发觉得笙歌善解人意得可爱。

    “听说有人还在乡下给尹家人建了庙,塑了泥像,还给穿了金贵的衣裳呢!也不知道谁这么善良,这样的恶人死就死了,还有人烧香!”

    掌柜看起来很生气,笙歌有点惭愧。

    这主意是他给常少尹出的,那凫靥裘她还卖了个好价钱。想想尹家上下看她的眼神,她又怕亲自挖他们双眼脏了手。也不知道这样的人要是投胎了又转世个什么难看的畜生,不如也别去转世了,也受受香火散了为妙。

    “看姑娘这般资质,不知道哪里来,今年多大,可有定亲?”

    掌柜的越说越兴奋,看着笙歌的眼神充满了热切的喜爱,惺惺相惜一般握住她冰凉的手。

    笙歌不经意地抽出手,淡淡地笑笑:

    “我不过是个路人,最爱窥探秘辛,从不做好事。”

    那掌柜又忙着催酒,也没听清笙歌说什么。

    转身突然看见柜台上那盆小绿植长成了个硕果累累的大盆栽,喜得惊叫连连。

    回头喊笙歌来看,却哪里还有笙歌的影子,桌上只有一块个头不小的金锭。

    只是掌柜的看不见,那个苍翠繁盛的橘树上面站着一个绿色衣裙的少女,她玉颈圆脸,冰雪面容,眼含秋水,丹蔻薄唇,正面带微笑,遥遥对着门外笙歌离去的方向深深地行礼送别。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往生岸|凫靥裘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idpmj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