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叫生活,你可听说过?
爷爷还在世的一年春节前几天,我不知为什么特别想家,想着想着心头一热,临时决定回老家陪爷爷、爸爸和妈妈三位老人过年。
到家时已是大年三十了,见家家户户或好或坏都贴了春联,独我家门楣没一点喜气,一副老旧、土灰色的毫无生机的面孔。
我问喜色写满眼角的爸爸,门上为什么没贴个春联?
爸爸说,一是没人写,二是想着你们弟兄几个不回来,这年过着没什么意思也就什么也没准备,想将就一下算了。
爸爸的话说得我心里酸楚楚的。
有钱没钱,贴幅对联过年。这是九沟十八岔的规矩。
爸,有没有红纸找点,我给咱们写幅对联。
我的话音刚落,笑眯眯、乐滋滋,眼睛随我不停转来转去的已过耄耋之年的爷爷说,没有生活你拿什么写。
爷爷的话让我一头雾水:生活,什么生活?
说实话,在外生活年月比在家里多很多年的我,不但忘记了家乡的一些风俗,尤其是在部队说出来战友们听不懂就很少再说的家乡土话,更是忘得差不多了。
爷爷说的是写字的毛笔。
爸爸见我发愣,提醒我。
猛然间我像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家乡那些土得掉渣的事瞬间全从记忆的深海中浮了上来。
是的,我们那儿的人把笔墨不叫笔墨,而叫生活。
笔墨叫生活,我敢打赌,这是我们那儿的土特产。
我在家时曾这样叫了十六年,可我从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现在一想,这一叫法实在太特别了,简直可以用盖世绝伦来形容。
由这两个字可看出我们那个地方的人对文化是多么的崇敬。
我的家在陇东一个偏僻、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在我的记忆中,很多人家是经常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到什么地方去找,七八岁的孩子没衣没裤光屁股跑的很多。但我们那儿的人,很少比谁家吃得好穿得好窑洞修得漂亮,而是看谁家的孩子书读得好字写得好。
也许是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古训的影响吧。
爷爷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可那时,我在家只要一有空闲他就逼着我练字。那年月家里穷,买不起墨汁,用的大多是五分钱左右的像手指头一样大小的墨碇,因为里边石头多太硬,每次写字之前总要在砚台里使劲磨很长时间才能磨出点墨的颜色来。那时,写字我倒不怎么害怕,害怕的是磨墨。
为让我把字练好,爷爷就当起了那个磨墨人。每次叫我练字之前,爷爷总是先将墨磨好,将写字本铺好才叫我。
我练字时,爷爷总是坐在身旁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我们那儿人都抽的一种老旱烟,津津有味地看着我一笔一画地写着那些他并不认识却很崇敬的字。
有时见字的颜色稍微有点淡,他就赶紧拿起墨碇在砚台里认真地磨起来。通常是我写多长时间的字他就在跟前看多长时间,从来就没有厌烦过,始终那样神情专注。
记得爷爷对我常说的一句话是,只要你把书念上了,就什么都有了;只要你字写得好,什么人都会看得起你。
尽管这话爷爷当年说了可能上千遍近万次,可我似乎并不了解这其中的真正含义。
现在回想起来,这话实在太真理了。
不是说没文化的人就不知道怎么生活了,就过得不是人的生活了。但我认为,有没有文化,生活的质量绝对不一样。
我是我们村第三个高中毕业生,在我以前毕业的两个高中生在我还上高中的时候,一个当了老师,一个招工进了省城。当时,他们的名字经常在家家户户比他们小的这一拨孩子的耳边畅响,他们是家长们为我们树立的学习榜样。
在我之后至今,我们村高中毕业的有近二十个,这其中有上了大学的,有当了兵在部队提干转志愿兵的,有在外做生意的,有被招聘当社请教师的。据悉,目前没有一个高中毕业生在家修地球。在我们村,提起这些人的名字,全村人都感到很荣耀。
其实,在这荣耀里羡慕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因为,这些人见的世面是我们村最大的,生活也是我们村最好的,自然也就让人羡慕。之后,他们会把这羡慕变成一种力量,强加到他们的子孙身上,希望他们将来也能有这样的生活天地。
羡慕美好的、创造美好的是一种进步。
由于自小养成的写字习惯,到部队后我又坚持练了十余年的字,虽然不是什么家,可我那些年走哪儿总带着我的“生活”。
那个春节,爷爷觉得过得很光彩,一是因为在一个连他们想都想不出来是什么样子的大都市供职的我回家与全家团聚,更主要的是因为我写的那幅谁见谁竖大拇指的春联。
感谢我的爷爷我的父母在我还没有认识生活的时候,使我紧紧地抓着生活的手一直走进了他们期望的生活。
感谢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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