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上的日子

作者: 隼浮 | 来源:发表于2019-03-20 13:05 被阅读18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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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最喜欢动物是猫和狗,那我最感激的就应该是牛。

我家的第一头牛是包产到户的时候父亲借别人的手抓阄抓来的,多少钱我忘记了,是一头白肚皮的黑色小母牛,当时队里牲口中最不起眼的,也是没人看得上的,要不然恐怕真还轮不到我家。不过在我们家,它可是个宝贝。那时候我哥才十来岁,每天他在村边地头放牛的样子我现在还依稀记得,那么小的一个人儿,竟能把这头牛治得服服帖帖,有时还能骑在牛背上呢。

仿佛一转眼,那个人就变成我了。我哥年纪大了,能帮家里干农活了;我身体弱,家里舍不得让我干累活儿,放牛这活轻省,就是我的了。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近,夏天放学早,每天放学后我都要接大人的班去放牛。后来上初中了,离家远了,不可能像小学时那样天天都放牛了,可是每当周末或寒暑假,我还得在吃过早饭或午饭后进入牛棚,把牛绳从石槽上解下来,然后或牵或赶,把牛带到沟里或山上,看着它吃草,盼着日头爬到头顶或滚到西山后边去。这种一成不变生活一直延续到我上大学的时候,不过这期间牛的数目却一直在变化着。

最开始的时候,我放的牛还只有一头,后来就渐渐多起来,最多的时候有五六头。我们那里有一句话:“母牛下母牛,三年五个头”。在最理想的情况下是这样的。幸运的是,开头好几年里我家的情况就是如此。那头看似不起眼的白肚皮小母牛,年年下犊子,还都是母牛,所以我家牛的数量迅速壮大起来,害得村里养牛户都眼红了,不无恶意地开我父亲的玩笑说:“人生的都是儿子,牛生的都是母的。”那头小母牛的功劳还远不止于此,到我家两三年后,就在父亲的调教下学会了拉车、耕地,成了我家的主要劳力。牛虽然走路慢,但有力气,气脉长,干活是把好手。正是由于它以及它子孙的不断地繁衍,我家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收入来源,支付着我们兄弟二人上学的巨大花销,把我们送进了大学,把我送进了城里,真是劳苦功高。我们家的人都对它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直养到它老得步履蹒跚了还舍不得卖掉,成了名副其实的“老牙豆”。在它被卖掉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心情都空落落的,甚至怀有一种愧疚感,仿佛家里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成员或朋友。这种感觉在别的牛被卖的时候也会有,但都不如卖它时那样深。

不过在饲养的过程中,我们对牛的感情则要复杂得多,特别是我这个与它们朝夕相处的人,更是如此。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它们就是我的敌人,真欲之死地而后快。春天,就像诗人说的那样:“草色遥看近无”,几个月没见过青草的牛对绿色格外敏感,看是绿色,吃到嘴对没多少,所以刚低头啃两口新出头的嫩草芽,看到远处的草更绿,就急不可耐地跑过去,吃不两口,就又跑到别处去,几乎一天也没个闲时候。我们称之为“跑青”,此时放牛是最累的了。好容易草长高了,蜂蝇之类的也多起来,牛对蜂子的叫声最为恐惧,只要是听到“嗡嗡”的声音,哪怕是最好的草也不吃了,警惕地抬起头,立起耳朵,四处张望,如果“嗡嗡”声一直响个不停,它就会竖起尾巴落荒而逃,就像发疯一样,你怎么拦也拦不住,我们称之为“跑蜂子”。此时的田里,种子早已埋下,已经发芽甚至苗都出土了,它们一路狂奔而过,那真是一片狼藉。此时你就明白什么叫抓狂,什么是进退两难:追吧,只能灾难加重;可不追,又不知它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情。好容易“跑蜂子”的时候过了,牛身上的蚊蝇也越来越多了,此时赶牛经过庄稼地是最让人担心的事了,就是你加十二分的小心,还是会有一头牛趁你不注意猛地钻进去。其实它的初衷可能只是为了借密密的庄稼叶子赶走蚊虫,不过你要是不追它就会在里面吃庄稼,你追它就在地里乱跑,只听一路“咯巴”、“咯巴”地响个不停,比人还高的庄稼倒了一片——此时的庄稼正是水分充足最脆的时候,一倒就意味着前期播种、间苗、锄草、施肥、中耕的心血全白费了,谁看了都会心疼得跳脚!到了秋天,玉米出蓼高粱长穗了,在田边放牛更是要加小心,特别是老牛,“人老奸,马老滑”,笨牛老了也会长心眼儿,只要你盯着它,它就会老老实实地吃草,连根庄稼叶儿都不会碰,可是万一你溜了号,它就会“喀嚓”扯下一穗玉米或高粱来,然后掉头就跑,等你回过神来它躲到远处享用去了。

在农村,庄稼就是天,我们小时候大人总跟我们说:糟蹋庄稼会被天打雷劈的。你的牛踩了人家的苗,碰倒了人家的庄稼,吃了人家的玉米或高粱,要是被知道了,肯定会打上门来大吵大闹的。所以每当这此时候,我都总是恨不得把牛碎尸万段,毫无怜悯地把大石头砸过去。可惜的是,这些寄托了我满腔怒火的石头往往落不到它们该落的地方,就是落上了,对皮糙肉厚的牛也没什么影响,只会让我更加恨恨不已。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惹祸的牛牢牢拴住,拿根拇指粗的棍子劈头盖脸地打去,直把棍子打断几条,人也累得气喘吁吁才罢休。不过往往此时牛早已忘了自己惹的祸,不知为何要挨这顿暴打,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满是无辜的眼睛里淌下来,打湿了一片皮毛,显得那么温顺可怜,弄得我觉得自己像个虐待狂。

当然牛挨打的时候也不是都是这样。记得有过一头公牛,非常牲性,经常趁机顶人。有一次把我母亲的后腰顶得青了好长时间,就是我父亲也让它顶过。唯独没顶过我们兄弟两个,不过也经常趁我俩不注意在背后做欲行凶状。可是不管它的行凶是得逞还是未遂,我们俩的办法都是一个:打。不过它挨打的时候也凶凶的,目露寒光,像是要跟我们拼命一样。后来大家都说这个牛像是来寻仇的,不吉利,所以早早被卖掉了。

冬天的时候放牛轻松些,因为地里没庄稼了,就把牛撒出去,随便走,吃些残余的草或庄稼叶子,过阵子看一下别让跑丢了就行。不过并不意味着天下太平了。在我的记忆里,有好几个大年三十,因为大家都有忙不完的活儿,忘了放在外边的牛,直到晚饭时才发现牛不见了。一家人只好放下所有的事出去找牛,经常找到天黑挺长时间了也找不到,别人家都在炕上其乐融融地包饺子看电视,我们却在夜雾和冷风中四处奔波。虽然结果往往是虚惊一场,可是等我们坐到炕上的时候饭早就凉了。母亲就会生气地埋怨父亲不该找牛太晚,父亲会反驳说本来它们还在那里,谁知道会一转眼就不见呢,甚至两人会因此吵起来——因为牛,原本和和气气的过年变成了一个战场。不过母亲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确实有过几头牛就是这样丢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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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放牛的时候,并非没有快乐。我会和一起放牛的人们在山上升起篝火,先是用干柴,等火旺的时候就把青绿的蒿草扔进去,浓浓的烟腾地冒出来,蒿草被淡红色的火苗舔着,一会儿就蔫了下去,慢慢地燃烧起来。我们会抓些蚂蚱或蝈蝈在火里烧,等熟了的时候就把它们的脑袋揪掉,连肠子之类的东西都带了出去,剩下的都可以吃了。如果碰上蝈蝈有籽,味道会非常好。如果是秋天,我们会就近到谁家的田里偷两穗嫩玉米或薅几把青毛豆放在火上,熟就把火扒掉,每个人都伸手去抓一把,也不怕热,剥开了皮就往嘴里放,不管老少,都吃得嘴和手都黑黑的。那真是我们狂欢的盛宴。

放牛最辛苦的是雨天。因为那时候家穷,既没有雨伞也没有雨衣,最多只有一个盛过化肥的玻璃丝袋子,或者它的衬里大塑料袋子披在身上。其挡雨效果可想而知,基本上除了头顶,浑身都被雨淋透了,风一吹,真比什么都没穿还冷。没办法人只好瑟瑟发抖地蹲在草少的地方,一边看着牛在雨中悠闲地吃草,一边盼着中午或黄昏的来临。那时候没有表,更没有手机,雨天里又看不到太阳,可以计算时间的,除了光线的明暗,只有远处笼在烟雨的村里的炊烟。那时候,那真希望牛吃完眼下的一口草,肚子就会鼓起来,我就有理由回家了。可是一口下去了,十口下去了,一百口下去了,它们的肚子还是瘪瘪的,我的期盼就像头顶的细雨一场永无停歇。有时下大雨的时候放牛还是很危险的,因为山上常常有洪水冲下来。一次突降暴雨,我就没有下山,等到水势稍缓才回家。我才知道父亲因为担心我,想上山去找我,结果在山洪中被冲倒,冲了好远才侥幸上岸,腿让水中的石块和树枝碰伤了好几处,现在想来都后怕。

养牛的人都知道,牛吃东西的口味跟马相反:马是吃脏草,喝净水;牛是喝脏水,吃净草。就是说,牛无论怎么脏的水都能喝,而且越有咸味的越喜欢,但是吃草却挺挑剔。所以虽然把小水坑里跟泥浆差不多喝得一干二净,但是有怪味的草、口感不好的草却是不吃的。还有,吃露水草能让牛长膘。所以我经常在初秋的清晨早早赶牛上山,露水很重,把我的裤子都湿了。太阳从东面的山顶上升起,不远处的村庄藏在山影里,小小的房子零乱地排列着,淡蓝色的炊烟从烟囱里起来,在空中缓缓地散开,鸡打鸣和狗叫的声音,父母骂孩子或孩子喊父亲回家吃饭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清晰入耳。太阳越升越高,炊烟渐渐散去,通往田里的小路上人影越来越多,一天就这样在我的眼底下铺开了。在晴朗的日子里,能清楚地看见二十里外乡中学附近那道青淡的山影。我静静地坐在山顶上,腿上摊着一本书,想那个山后面的女孩子,想自己并不明朗的未来。

那时的日子跟牛一样,慢悠悠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岁月像是在原地打转,又像一道不停在山谷中回旋的水流,丝毫不理会少年那急迫的心情。傍晚时望着西天暗红的太阳,我甚至有时候弄不清它是在落下去还是在升起来。这样的日子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可是一转眼,一起放牛的人中,老的已经有人已经去世,小的也都作了父母,回想起像做梦一样。

当初从队里分到牛的人家,有的早就不养了,有的中间断了几年,又重新开始养,只有我家一直没有断过,现在家里还养着三五头,而且都是当初那头白肚皮母牛的后代。我参加工作之后,日子一天天松快了,我们都劝父母不要养牛了,因为山都包给了个人,都不让放牛了,而且他们年纪也大了,牛的力气那么大,他们怎么追得动呢?想养个牲口干活,就养头毛驴吧。头几年我父亲还坚持着不听,说养牛习惯了,不会养驴,后来终于坚持不住了,买了头驴,可是牛还是没有全卖,还在养着。

虽然家里还有牛,可我每年就回家那么两天,再也没放过牛,那段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有时想起来,真说不上解脱还是失落。特写下上面这些文字,献给我放过的那些牛,也献给我那些放牛的日子。

2007-12-1


后记:

我们家最后一头牛是什么时候卖的——2012年?2013年?我实在记不清了。其实在那之前好几年,差不多我写下上面的文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我们一直劝父亲把家里的牛处理掉。原因不外乎这么几条:一是那时山和沟都已经包给个人了,已经不让放牛了,只好作槽喂,而牛又吃得多,为它们准备吃的很麻烦;二是牛拉的多尿的多,而父亲又没精力及时起粪,以至于圈里常常像水牢一样,牲口遭罪不说,院子里也很脏,味道也不好;三是文中说的那样,父母年纪大了,伺候不了,一不小心还经常被牛顶或撞,特别是母亲,有几次还让伤着了。可是或许是由于惯性使然,或许出于感情,父亲一直没有听我们的。可是自从2010年初大病一场死里逃生之后,父亲的身体更加羸弱,加上我们的不断唠叨,终于把最后的两头牛卖掉了。

当我回老家看到牛田圈是空的时候,心里有轻松,也有愧疚,毕竟如果没有那头花肚皮的母牛和它的后代们,我们兄弟俩是无法念书出去、有今天的。

或许,人就是这样薄情、忘恩吧。

2016/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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