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师傅（一）

孙师傅是个电器维修工，海尔售后“金牌服务工程师”。他今年四十四岁，从事这一行已有二十多年了，当地同行业的老人了。有一位老大姐是海尔电器老用户，她家的所有电器几乎全是海尔，对孙师傅很熟悉。那天街上遇到说，小孙，当年你多年轻啊，现在也看出老了。

孙师傅是高中辍学学的手艺，当时读的是职高财会班。他说，读职高的基本都是瞎混的，自己一个农村娃读下去也看不到未来。于是，就辍学干起了家电维修。其实，孙师傅是很聪明的人，当年中考，数理化的绝对高分被双语的绝对低分坑害了，没能上得了高中。但就是在扔下课本十几年后，他读初中的孩子遇到数理化难题请教他，他只消看看，思路就出来了。

孙师傅看上去很木讷，不苟言笑。平时不多言语，用孙师傅老母亲的话说，我们家四子（孙师傅排行老四），用秤钩都钩不出话来。但又据他母亲说，孙师傅小时候可不是那样，猴皮的一个人。他特别爱听大书，到学校要经过一个集市，如遇有唱大书的，放学连饭都不回家吃，并且听过以后基本就记住了。常常是吃过晚饭，躺在自家门口的凉床上，唱起白天在集市上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引得左邻右舍的老人孩子围着听呢。但成年后的孙师傅一点也找不到小时候伶牙俐齿的影子，平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从不咄咄逼人，更不会跟人家争得面红耳赤的。只不过，偶尔酒后话会多一点。那一次，家里店铺开业，宴请亲朋。孙师傅喝高了，对他的几个表兄弟说，我家闺女最省心，学习特别好，你们家孩子有什么不会的，假期带来我家叫我闺女教。这话说得亲戚脸上讪讪的，自家读初中的闺女很不好意思。不过闺女很开心，她很少听到爸爸夸她，更别说当着外人的面了。

孙师傅很爱他的职业，人家都说“干哪行怨哪行”，但他不但不怨，似乎还越干越爱。这些年，产品更新换代很快，但孙师傅学习得也快，几乎没有难住过他的。遇到一些典型的维修案例，都回家做笔记，把问题现象以及排除方法都详细记录下来。这些年，他光记笔记都用了好几个本子。他平时所看的书也基本上都是关于电器维修的。他在当地的同行里，很受尊重，其他维修网点遇到“疑难杂症”，都喜欢请他帮忙。

其实，孙师傅的工作很辛苦，从来没有节假日。一般越是节假日越很忙，甚至大年三十、初一都要忙。每年夏冬两季高峰期，常忙得连饭都不能按时吃。平时服务的对象来自各个阶层，形形色色。都说“顾客是上帝”，但有的顾客真的比上帝难侍候多了。遇上交流有障碍的，更是无语。有一次，孙师傅接到了一个“上帝”的电话，通话过程是这样的。

孙师傅:你好！有什么问题请讲。

“上帝”:洗衣机坏了，快来人！

孙师傅:请问你家洗衣机是滚筒的还是波轮的？

“上帝”:我不知道，反正我买还不到一年。

孙师傅:你家洗衣机是从侧面放衣服还是从顶部放的（“上帝”不知道是不是真不懂“滚筒和波轮”，就换一种方式问。）？

“上帝”:我不管，赶快来修！我这买还没到一年呢。

孙师傅:这样，我们这边今天的维修都排满了，明天上午过去人。

“上帝”:我不管，今天要是不来人，我就投诉。

本来想问清产品型号，问题症状，好诊断后带零件上门，结果交流成这样。让旁边听的媳妇都要崩溃了。这些年，谁知道孙师傅遇到多少这样的“上帝”。

孙师傅这个人很朴实，不讲究吃穿。他那个笨媳妇媳妇无论烧出什么饭，他都吃得很香甜，特别喜欢吃手擀面和韭菜饺子。一年四季穿的基本都是工作服。媳妇跟朋友聊天谈到他，喜欢称他为“我们家的愣子”。

孙师傅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除了看他那专业方面的书，就是看电视。最喜欢的节目是“人与自然”、“今日说法”和“寻宝”。看电视剧，最爱武打、谍战、警匪类。不过，有时看动画片《光头强》也能看得津津有味的。他不能理解媳妇看小说能熬一夜不睡，也受不了她看韩剧哭哭笑笑的。他有时也喜欢哼两句，但好像只会什么“我被青春撞了一下腰”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这几句，因为结婚将近十八年，他媳妇就没听过他哼过别的歌。

孙师傅有个缺点，不讲卫生。头发油了，媳妇催他洗，他说我昨天才洗过的。晚上到家，媳妇让把工作服换下来给他拿去洗，他说，不用洗，我今天早上刚穿的。就因为这，媳妇多次大动肝火。

孙师傅很不懂浪漫，从来没给媳妇买过花。媳妇抱怨，他会说:“老婆，你看我一个粗人，买玫瑰花真不像唉。”不过，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他请闺女帮忙，买了玫瑰花和三毛的一套书送给媳妇，把媳妇高兴得不得了（虽然三毛的书并不是她现在最想读的）。

孙师傅媳妇是个伪文女，耽于幻想，有点虚荣，脾气急躁。在家排行老幺，又有点娇宠。有时一点小事就生气发脾气。但孙师傅好像是灭火器一样，从来不让火势蔓延。他灭火的方式就是沉默，不管是媳妇说多么重的话，他都能沉住气，不搭腔。有一次，因为一点小事，媳妇又开始叨叨了。说着说着，说到家里新定的房子，媳妇又抱怨地段不好，又抱怨交房时间迟。接着又上纲上线，抱怨起他来。他就接了一句:“老婆，你要这样想，只要自己选择的，就是最好的。”他这一接，媳妇好像觉得终于交上火，兴奋有人吵架似的，脑子一热，就口不择言:“就不好！我选择的都不好！当初选择你，就是最大的错误！”孙师傅沉默了一会，说:“老婆，我跟你相反，我认为自己选择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所以，你看这些年，我过得比你快乐吧。”媳妇也并非不知好歹的人，当时自己话一出口，就知道太重了。孙师傅的一番话，让媳妇顿时火气消散，满心柔软。媳妇一直记得，婚前他曾说过，自己的父母一辈子是吵过来的，很不喜欢那样的家庭氛围。他说，结婚以后，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跟你吵，更不会打你。孙师傅一直都在践行当初的诺言。这些，媳妇心里都明白。

孙师傅很少说情话，偶尔说一次，媳妇就能记着。媳妇有时对着镜子哀叹自己老了丑了，他会说，谁说的，我看就好看。他还说，老婆你要记住，不管到哪一天，你都是我手心里的宝。这一年，媳妇在外地陪孩子读书，相聚的日子里，媳妇问，你在家想我吗？孙师傅拉着媳妇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说，你摸摸，它一直在跳吧，只要心在跳，就一直在想你。这些话，媳妇一直都记着。

媳妇看到“静水深流”“语迟人贵”这样的话，就会想到她家的孙师傅。

孙师傅就是我们家的愣子，我是他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