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处寻找，你的身影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了，照在被子上，暖暖的，风，掀着窗帘的一角。父亲斜靠着床，一动不动，如石雕般。

父亲的身姿，现在只剩两种：斜坐和静卧。卧床快两年了，能自主活动的，只有眼睛和嘴。

父亲的背影，也曾有力，也曾坚定，也曾佝偻，也曾蹒跚，此时尽是一片模糊。只是，都去哪儿了？我穿越时空，四处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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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然中，我回到三十多年前，小村庄。

父亲正在建房子，挖地基，用烧好的砖，一块块砌成墙，又搭上房梁，铺上瓦。房子快建好了，父亲哼着小曲。

“爸，爸，爸－－你歇一下！喝些水！”父亲一扭头，站直了身子，笑得很开心，朝我走来。用袖子擦了擦满脸的汗，接过水，仰头，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父亲一把抱起我，亲着我的脸，我咯咯笑了起来。我们坐在石板上，风吹过来，舒服极了，父亲抚摸着我的头，柔声说：“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小黄狗在旁边“汪汪”叫起来，似乎在说：我也要听，我也要听！我趴在父亲的腿上，听着故事，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迷糊之中，我似乎趴在一座大山上，那么宽实有力，大山一直在有节奏地摇晃。我隐隐听到了父亲轻轻的声音：“睡着了，我把她背回来了。”

梦境里，父亲教我识字，给我做美食；梦境里，父亲抱着我，搂着我，牵着我，背着我，从村庄，到集市，去县城。

不知多久，突然惊醒了，我一个人在床上。父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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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在篱笆边，搬上凳子，脚下一堆竹子，一捆布条，正一圈一圈把篱笆围起来。肯定在菜园，举起铁钯，一下一下把土松了。肯定在播种，在浇水，在支瓜豆架，在摘菜。

果然，父亲正弯腰，地上的篮子，菜装得满满的。呆会去集市上卖掉，我们快开学了。

“下星期，你就开始在学校寄宿，高中生了，照顾好自己。”父亲停了一下，“学费，都准备好了，伙食吃好点，记住，钱不够，一定要说。”

父亲推着笨重的单车，单车后架上绑着箱子，被子。坑坑洼洼的小路，伸向远方，父亲骑在前面，弓着背，弯着腰，一脚一脚，用力地蹬着车，箱子在后面虽是颠颠作响，但稳稳的，不会掉。

我骑着车，跟随着。父亲坚实的背影，随着路况，时高时低，时左时右，我清楚了，哪儿有坑，哪儿不滑。

三个小时，终于到了学校，找好寝室，铺好床。

父亲独自走了！明明刚才，他还在满脸担心；明明刚才，他还在千叮万嘱；明明刚才，他还把一卷钱塞在我的手中。

-3-

我知道，父亲走去哪里了，他在火车站站台上。

看，那就是他，头发谢了顶，两鬓已越来越发白了，正隔着火车窗玻璃看着我。刚把准备好的新鲜菜，杀好的大母鸡，装好的土鸡蛋，送上火车，帮我放好在行李架上。

我挥着手，示意父亲回去。父亲没有动，望着我，嘴动了动，还在说着，我听不见，但凭口型，推测出：“路上小心，过好日子！”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火车启动了，父亲跟着火车，往前走，火车越来越快，他小跑起来，然而，很快就被甩远了。他停住，顿了一会，慢慢转身，一阵风吹过，佝偻的肩膀抽动着，摸了一把脸，该是一手的泪。

无数次的相聚，无数次的离别；无数次的欢喜，无数次的伤心。父亲总想让我多留一天，多留一小时，明知，留不住。父亲总是送完一程，又一程，明知，终有一别。

而我，习惯了，坚决地一转身，不看身后的泪眼！

再回首，父亲的背影，已成一个黑点，终于，终于，消失在转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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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动作迟缓，步伐沉重，似乎一夜之间衰老掉。

“脑萎缩，帕金森－－都是老年病，靠药物控制吧！”医生翻着一堆检查单说。

我急急往药房走，父亲时不时就落在我的身后，我只有随他缓下来，挽着他的胳膊，慢慢走。吊瓶持续十天，父亲极易困倦，一会就靠椅而睡，醒来，看到守在身边的我，满脸歉疚：“我又睡着了。”

我上班，让父亲好好休息，他却抖抖索索地在家洗菜，晾衣，扫地。干这些事，此时于他，已不易。只是心疼我穿梭在工作家庭中，忙忙碌碌。

我想好好陪他多玩一下，但是，来不及了，他的身体已不允许他有长时间活动，走、站、坐，久了，都不行。走两步，就要休息一下，坐久点，就要躺下。

公园里，那个坐在大石头发呆的背影，那个望着电视塔出神的背影，那个因病不受控抖动的背影，那个蹒跚前行的背影，是我的父亲。

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地对他说：“爸，我们回家！”父亲点点头，顺从地跟着我。

我多想，带他走得更久；我多想，带他走得更远；我多想，带他体验更多新鲜事物。

但是，现在，我只能带他回家。

-5-

我再也不用到处找他的身影，只朝一个方向，只走向一个点，中风的父亲一定在那。

他就在那座离我七百公里之外的城市，他就在那个房子里，他就在那个窗户下，他就在那张床上，躺着，哪儿也去不了。我回去，他的眼睛，一直追逐着我的身影，看我进进出出，看我忙前忙后。

床靠着墙，半截摇起来，六十度，该是比较舒服的角度。父亲随床起，身子有点斜，我扳了扳，正了一些。

“爸，我去做饭，呆会喂给你吃！”“好----，好-----！”父亲抖动着双唇，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

“爸，我做的饭，好不好吃？”“好，好－－吃－－”

“爸，听我讲有趣的事！”“爸，我放音乐！”“爸，你的胡子长了，我帮你刮掉！”“爸，来洗个脸！”“爸，剪指甲喽！”

“你，歇－会－儿！”

我想让时间停驻，我想让时间倒流，我想再穿回那些时光，我想追回那些身影，我是真想！可是，不行啊！任谁也不行。

时间稍纵即逝，时间一去不返，时间尺壁寸阴，我都知道。

我只有，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时间－－与父亲共处的时间，一刻都不想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