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冰上跳舞,你试过吗?”
她雾霜一样的眸子不会给人半点春来的讯号,我透过眼泪蒸出的水汽看见她清透的瞳孔,结了冰的湖水一样——在她的眼睛里,我永远只感受到冬天。我时常跟自己怄气,就像此刻这样,恨的牙痒痒。我是憋足了气想从脑瓜里揪出几个词来,哪怕凑成半句话,能贴合她一点心意就好。
“试过没试过,不用想这么久吧?”她淡淡笑了,泪珠被弯起的眼尾挤掉一颗,落到她毛茸茸的红色围巾上。“下次回答你成吗?”这话我说的认真,诚意十足。“每次你问我一些事,我要么说没有,要么说不知道……以后你再问我,我就过阵子答你,就从这次开始。成吗?”说完鼻子发酸,比任何一次应她无理的要求都让我委屈。
我的世界平淡,是没有褶皱的湖水。我记得有次学校下发心理调查的问卷,那天窗外下了一点小雪,她的脸就这么从雾蒙蒙的玻璃窗外贴过来,让我把抽屉的水杯递给她。她鼻子冻的通红,像粉粉脆脆的萝卜尖,眉上捎着雪花,接过水杯一溜烟儿就跑了。我明明陪伴她很多的,可唯独这段记得最清。
天气很冷,她不肯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让我一齐把她那份问卷也填了,我划着勾,假装漫不经心问她:“你喜欢清晨还是深夜?”我欣喜于问卷上的这道题,它像是叩开一道门的钥匙,我紧攥在手里,面对那道锁,万分紧张。
“都不喜欢,我喜欢午后,太阳最烈之后,最好有江堤,有人在上面大喊大叫。”
“噢…”我想我无论如何也叩不开那门了。
“冯一一。”宋唯趴到桌子上,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睛。“老师来了喊我。”
“噢。”我总是欣喜于听到我的名字,尤其从她口中。每当我听到“冯一一”,总会不自觉的想,唯一,多少有些命中注定的缘分在的。这种感觉甚至超越一切,因为除此之外,我总觉得她离我好远。
我妈妈说学习好的人就是闷葫芦,喜欢一根筋,将来少不了要吃亏。她工作忙,平时没多少时间陪我,干脆买了两条金鱼,又弄来几只小黄鸭子,叫我多跟它们说话,有空了她去淘只会说话的鹦鹉来,也算是改善一下育儿条件。可是有空对她来说太难了。
宋唯喜欢小动物,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跟她成为朋友。有次我碰见她在树底下同一只小花猫说话,那天很热,她的发丝湿乎乎的贴在额头上,一双眉拧到天上——她居然在冲猫咪做鬼脸。那时我跟她已经当了快两个月的同桌,期间我们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并且当时我对她的印象,仅存在于证明我妈的观点完全是悖论——学习不好,也可能是闷葫芦。
她发现我在时,很明显的怔了一下,随后站起身,不安的绞着手。尽管我不爱说话,但人还算聪明,我想这个时候,我大概要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才行。于是我向她保证:“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如果你不信,我可以送你一只小鸭。”她略微有些惊讶,很不解的样子。我说话,常常莫名其妙的蠢。那天我还是送了她一只小鸭,一方面是想拿出我的诚意,另一方面,是我送她的那只小鸭总是欺负另外两只,管起来麻烦。
成为朋友后,我就像认识了另一个宋唯,她总是要求我给她做很多事。扫地、搬书、拿这拿那,甚至作业都让我帮她抄。起初我并非很情愿,可她很容易受伤,有时磕到额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时划破手指,留着一道道小小的疤,最夸张的有一次,手臂骨折,很久没来上学。
我有次跟她打听:“你总是跑去哪里玩儿?不能去些安全的地方吗?”
“安全听起来就没劲,就是要刺激啊。”
“可是受伤很痛诶。”我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的人。
“那也是我自己活该受着,再说,我有分寸,我只是跟猫猫狗狗玩玩的,诺诺,你看。”她举起手臂,“这是上回那只喵喵抓的,这儿,这是追狗摔的,还有这儿……”她乐此不疲的给我解释每一处伤的来源,我推开她竹竿般的手臂:“知道了,猫猫狗狗也不是这么玩的,要是咬着你了,你就哭吧。”
宋唯说她爸爸不喜欢小鸭,于是还给我,那天我给她买了一个草莓冰,她吃的眼睛眯起来,然后问我:“你爸爸妈妈爱你吗?”草莓冰都没她的神情冷。
“我爸跑了,我妈爱我。”
“噢,所以你也有秘密。”
“当然,不过不要可怜我,就像,明明我总是看见你偷偷哭,我也没给你递过纸巾啊。”我早就发现了,宋唯好像背着一个大包袱。
“你这叫没良心,蠢蛋。我再问你,你知道比草莓冰更冰的东西有哪些?”又是一个问题。
二
高考结束后半个多月,宋唯跑了,我知道她去了哪里。在一个萤火虫都能热死的夏夜,我灌了一瓶啤酒,买了票,到站后,拨通她的号码,在一个酒馆找到了她。“冯一一!你真能跟。”还是那样一张明明笑着却疏离的脸。我们一杯杯把火一样的酒灌进肚子里,我们聊大肚子班主任,我们聊大花猫,聊那台漏水的饮水机,就是不谈覃予,不谈她离开的原因。过了很久,我们嗓子都哑了,在泪桥的前奏响起时,我们才终于安静。
“你还记不记得林华薇,她自杀了,就在你走的前一天。”
宋唯颤了下眉头,我心隐隐痛起来,她思考时睫毛垂下来,浑然一曲悲歌的五线谱模样。
林华薇是我们的同学,高三才转来的。在班里待了一段时间,她开始挨个儿问我们,要不要给她原来班上的一个同学道歉。原因是她身为纪律委员向班主任告了那位女同学的状,因此全班孤立她。她一遍遍的问,得到答案从不罢休,好像她的记忆最长只能维持十分钟。有天上课,她忽然放声大哭,捶桌子、扔书,最后被老师送回家。我知道,人们身上可以看得见的脆弱,都不会置人于死地。那年林华薇的母亲因为癌症去世,大她二十岁的亲哥哥欠了一屁股债,年迈的父亲在电话里大声责骂她的不懂事,不愿给她办转班手续。她问我要不要道歉的时候,我自动忽略她的问题。我给她讲我的故事,爸爸出走的故事。我当然知道啊,她才不需要什么答案,一份悲痛只能和另一份悲痛做朋友,我只是没想到,她的悲痛潜伏许久,默默策划出一个谋杀案。
“其实,拿志愿书那天我碰见过她,她说她爸爸带她去医院了,重度抑郁,高考考了两百来分,她坐在考场里,她想拼一把的,可是她的脑子,让她连题目都读不懂 。”我自顾自说着,如果我知道那天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如果我知道。宋唯拍拍我,“其实呢,如果我病了,我也能接受。”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非一切降临都需要因果啊,落到我手上,接住就是了。”她举起酒杯,霓虹透过玻璃覆盖她的泪眼,她略哽咽:“就像这样,边活边等,绝不抗争。”
她这些话并不能说服我,倘若真要活成被风卷来卷去的烂叶子,她怎么会追来这里,为了覃予。
我的记忆总是自然而然的分成两半,一半忘不掉,一半不愿记起。当我第一次隔着两排树的距离看宋唯牵起覃予的手时,她的脸上浮着明朗的晴光,跟现在截然两个人。宋唯又开始问我问题,不同的是,每一个问号后面都藏着她的答案。
她问,冯一一啊,我那时真的很爱笑吗。我说是啊,上课睡觉磕到桌子会笑,在我作业本上画很丑的画会笑,许愿会笑,捡到好看的石子会笑……“停,我就没有为了别人而笑的时刻吗?”她打断我,红血丝笼住她的眼白,在泪水后面哆嗦着颤抖。宋唯的目的,是叫我帮她回忆覃予。
我拿过她面前那杯酒,一饮而尽。我盯着她,我第一次这么勇敢而坚定的锁住她的目光,在那个不大声说话根本就听不清的小酒馆里,我完整的喊出了她的名字:“宋唯!我承诺过会回答你每一个问题,可你记得我的答案吗,哪怕是一个?我跟着你走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是没有一个问题可以属于我,或者说,为什么你的记忆里留不住一个因我而笑的时刻?”
“是啊冯一一,我没良心的。”
三
宋唯第一次遇见覃予时,她本人是并不知情的。那天宋唯发烧被他爸爸接回家,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她才出现在窗户边,打着手势约我到老地方。那天覃予听到了我们所有的谈话。我来到宋唯曾经逗小花猫的那棵树底下,看见她额头上又添了一块淤青。“发烧还跑出来玩,又磕到哪里了 。”这次宋唯没有迫不及待的给我解释这淤青的来历,她哭了,眼泪大颗大颗的掉。“冯一一,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害死了我的亲妹妹。”
“我五岁的时候,我妹妹出生没多久,我想抱她,妈妈不让,我偷偷去抱——”宋唯的胸腔停止鼓动,她咬着牙,我意识到,这一刻她心中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我把她摔死了,冯一一,她还那么小。从那之后,爸爸每天喝酒,妈妈也被气走了,冯一一,我受这么多伤,真的活该。”她平静的说出这些,平静的淌着泪,我却手足无措。“宋唯,我们都会长大的,总要经历些……”我编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宋唯跳起来,整个人待爆炸的样子:“我讨厌人们跟我说经历痛苦才会成长,又不是我应得的,就非要我被撕成碎片,再忍着痛被缝合起来,成为自己都嫌恶的我吗?这辈子,这辈子我都要在血缘牢狱里当囚徒!”那是我第一次明显的感受到宋唯情绪的变化,她的眼泪滴在地上烟花一样的炸开,那么细微的水珠,就像熔岩色的血粒。
我脑中闪出无数个画面,雨滴在滚烫的烙铁上一瞬蒸发,风斩断蝴蝶翕动的翅膀,火焰撕扯一张兽皮。我的眼睛可以飞往任何一片土地,带着我那不合时宜的怜悯一起,我要找寻一处最漂亮的,浸润我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潮漉漉的去包裹她的缺口,起码少痛些——但我嗫嚅着,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我想起神龛前有人告诉我,神最不缺怜悯,只要你诚心祷告某件事,马上就渺小了,觉得自己就是世界养的可怜虫。我望着双手合十、三磕四拜的那些人,油然的生出一份优越。那人牵着我隐入密攘的人群,夏天人身上都是汗津津的,过夜的烂青菜味。在汗液蒸出的云翳、阳光烤出的难闻气味里,我的耳中飘来她沉甸甸的、溻湿的一句:每年都求神,求你爸回家,可怜自己,心里就好受了。
聪明的宋唯,也一定有让自己好受的办法。
尽管宋唯只愿意告诉我她秘密宇宙中一颗小行星那么多,我仍然觉得她是打心底接纳我的,因此十分满足,十分没人性的满足。虽然我还是忍不住的猜想她说的“血缘牢狱”到底包含了哪些,但只要她肯接过我的草莓冰,一切都可以靠边。我有时会陷入一种奇妙的幻想,在一个名叫努比乌斯的城堡里,她是有着操控藤蔓能力的公主,而我是能变作一切动物形态的她的宠物。有时候我是大花猫,懒绵绵的窝在她白雪色的颈窝里,有时我是凶猛的猛犸象,把城堡的花园搅成泥沼。无论我怎样,她都会笑盈盈的看着我,用开着白色小花的藤蔓挠我的颈肉,亦或织就通天的云梯,摘朵云来当气球。
我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宋唯在,我的脑子格外的活跃,只要她不问我一些晦涩的问题,只要她不盯着我的眼睛,我就能任我的思绪满天飞。如果可以,我是说如果陪伴如人想的那么简单,我真希望我永远拥有做梦的能力。
“你知道吗冯一一,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像一个人。”宋唯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我下意识的思索,她又说:“看,你就像…就像一个壳子,一个木桶,有什么话是不能痛快说出来的?你把耳朵听到的所有东西全塞着,塞的满满的,你会爆炸的。”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个秋天的午后,宋唯第二次遇见覃予。那天她在路林江边抱头痛哭,覃予踩着江风,将一颗黑色斑点的石头扔到宋唯脚边。“你这样可不痛快。”
宋唯惊住,她的悲伤如逃犯,不见天日,任谁也不能来随便缉获。“关你屁事。”宋唯胡乱抹了眼泪,起身就要走。“对,就该这么说,这才痛快。”他挡住宋唯,“别带着眼泪逃跑啊,去吼一嗓子。抹不开面儿吗?我给你示范,听好了。”他跑上江堤,冲宋唯摆摆手,清清嗓子:“老子天下第一痛苦!把老子锤了吧!操!”
宋唯笑的前仰后合,叉着腰就骂他:“神经!”
那天宋唯跟覃予从晚霞红脸聊到星星露面,事实上一直是宋唯一个人在说。
“你试过在石头上修行吗?”“怎么修的,石头是仙丹?”覃予反问。
“有天我爸在地上撒了一层石头,都是那种小小的,有棱有角,他让我跪在上面。很疼你知不知道,但是我想,把眼睛闭上,深呼吸,再把气运到什么什么穴,忍着熬着,我就能有内功!”
“还有练习‘铜墙铁壁’,这个要比修行难,因为你要把所有的感觉都忘记,甚至你在哪都要忘记,这样你就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最有趣的一次,是在极地跳舞,我一定要给你讲这一次。那天是冬天,我爸把我拖到雪地里,我说这个是为了让你好理解,反正就是,那天我像一个精灵,我踩着极光,尽情舒展我优美的舞姿,北极熊都为我歌唱、鼓掌!”
“还有次在万人舞台上唱摇滚乐……”宋唯就这样,把自己能想到的每一次、事实上让她痛不欲生的事,一件件数给覃予听。那天覃予把宋唯送到家门口,他说:“宋唯,写日记吗,写完就当记下的这天死了一样的那种写?”
四
尽管宋唯追到了覃予跟她说的这座有山又有海的城,她也没能见覃予一面。我陪她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几乎找遍了这个不大的城市,也杳无音信。最后,我和宋唯决定回去。路林江边,宋唯一整天一整天的待在那,尽管如此,她身上仍然不断的在添新的伤痕,旧的是茄紫,新的是棕红,一条条,一块块,杂乱的编织在白皙之中。
好几次我想问,她的眼神早就等着我,我知道是闭嘴的意思。有一天,我们回来十三天后,宋唯收到了覃予早在高考前就写好的一封信。
他告诉宋唯,他也是修行的人,不过他的方式,是同体内的病魔对抗,现在,他大概率要升天直接做神仙去了。
他告诉宋唯,修行之路很苦的,希望她可以比自己勇敢,努力坚持下去,觉得撑不住了就找个地方喊出来,声音一定要大,他在天上才能听见,才能保佑她。
他告诉宋唯,他绝对不是临阵脱逃,他绝不是怕锤,他告诉宋唯世上有些离别生来就是被原谅的,就如同有些承诺生来就是背叛。他说抱歉,他仍然爱的不够大胆。
多年后,我和宋唯找到了覃予的墓碑,她把日记本里的一页撕下来,点了把火,连带着他留给她的一封信,一齐烧给了他。
那一页的文字是这样的:覃予,我不喜欢水,不喜欢江,如果我要喊,我会找到一个山谷,是伴着深呼吸的,遥远的山谷——它在等我,等我去喊,去吼,去跳进它广袤有金黄叶子的怀抱,我知道,并且越来越肯定,它将是无数夜晚里我唯一的归宿。我要把讨厌的东西骂个遍,口水多的可以当粪坑。 我要撕开喉咙,撕破肺:“操你妈糟糕的一切,把你们通通杀干净!”
宋唯说:“曾经我觉得,如果有天我愿意告知我全部的痛苦,那一定是以遗书的形式。可是覃予,拼命也要给我踩出另一条路。我一定会坚持,锤不死我的。”
宋唯在另一篇日记里写道:“我无数次自欺欺人的幻想,带给我的是,两万里深海,血液暂停回流,飞驰的神经,巨兽一样的影子—— 真的,再也不同影子游戏了,它不过是夜幕撕给我的它身体的一片——施舍乞丐一样的撕给我。黑乎乎的,那么讨厌,从不头疼,甚至不用活在黑暗里。我嫉妒,几乎咬牙切齿的嫉妒,可我又知道,就算我找到了山谷,我喊,我吼,我奋力的跳,影子是唯一的属于我的见证者、聆听者,瞧,她那么讨厌,就是吃准了我需要她,甚至爱她。所以你看,找到山谷才喊、才吼的人,都是把心攥着的人,都是与影子为伴的人。”但是现在,准确来说是从很久之前开始,我会陪伴宋唯,覃予也会。我同意他说的,修行,本来就是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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