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日

作者: 苏花 | 来源:发表于2014-07-03 15:26 被阅读0次

    快到点了,他要去买金鱼。

    是,中午下班他就要去买金鱼。老板再三叮嘱要买最漂亮的墨龙睛,买八尾,大师是这么说的,墨龙睛越黑越好,震煞气,引财保平安。他没见过墨龙睛,但马上答应中午下班去买。老板说的,他没说过不好。

     在公司干了八年,从卖盗版书到卖壮阳大补酒,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他还是那个销售主任。

    办公室多了二十口人,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他还是那个销售主任。老板喊他在客户面前脱裤子,说自己阳痿;老板喊他找小孩的尿装在酒瓶兑水卖给公园那些走路都摇三摇的老家伙;老板喊他开车载自己去嫖妓,要在车里等他出来。他都是马上答应,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他还是那个销售主任。

    同事笑他傻,他说,老板给了我一个梦。他说,我第一个月来干活,老板就跟我说,兄弟,跟着我好好干,把东西卖出去就行,我看好你的。然后第一个月过了,浑浑噩噩只卖了一百来本,我想肯定得卷铺盖了,怕得要死,辞职信都想好怎么写了。结果怎样,老板拉我去利苑,点了一桌子菜,还给我点了根烟,我一瞅,操,红河道的啊。一辈子没吃过这么贵的菜,抽过这么贵的烟,整个懵了。老板只是不断给我夹菜,点烟,没说什么,临走还打包了一整煲的响螺汤让我带回去。走出利苑我还是浑身冒汗,不知道要干什么,老板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兄弟,帮帮我,公司没有你不行,真的,我那个时候都不会说话了,只是盯着他看,一句话说不出来。需要我的,需要我的。公司很需要我的。他这样说。所以之后就一直勤勤恳恳地做,老板还是那个老板,他还是那个销售主任。卖什么都好,老板叫他做什么都好,他都应一句“好!”

    需要我的。   

    时针指向12,他走出公司,去买金鱼。

    哦,今天是他老婆生日。

    他走得有点快,皮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他没在意。风很大,落叶追着他的皮鞋跑,

    他拢了拢外套的领子,哆嗦了下。一只肥美的老鼠在他面前窜过,他没在意,老鼠很快撞进了旁边的沟渠里。

      卖金鱼的店很小,挤满了玻璃鱼缸,鱼缸旁边躺了只白猫,咪着眼,哈欠连连。他瞅着猫,站着没动。

     “它啊,瞎的。”卖金鱼的老伯从门口凑过来,“要买什么鱼啊?”

      “墨龙睛是哪种啊?”

       老伯塞给他一个透明塑料袋和捞鱼的纸网,指了指边上一个鱼缸,“捞完来给钱。”

      他拿着东西,站在鱼缸前面,有些疑惑。那些真是鱼么?一条条像泡开的紫菜,在水里就这么飘着,不怎么动,病蔫蔫的,像个死鬼一样。他还是站着没动。

    然后他听见老伯跟另一个男人开始说话。

    “最近还行不行啊,老哥。”

    “还行啊,

      喝了种酒,厉害的,操翻了个娘们儿。”

      他,竖起了耳朵。

     “这么厉害啊,对面那个长发的怎么样,屁股够翘的!”

      “那个啊,肯定被操多了,那屁股,被骑多少回才有的货色啊……”

      一阵嬉笑。

      “喂,你听说没有,老李的老婆被人睡了啊。”

      “怎么不知道,那老小子,他老婆就是被他手下那个矮子睡的啊。知道在哪里抓住的吗,他家浴缸啊操!”

      “抓住了怎么样啊?”

      “怎么样,他冲进去,抓着他老婆的头发把那娘们儿拽出来,矮子马上脚底抹油跑了,衣服啥都没拿,遮住个鸟就跑了啊。老李也没去追,把他老婆吊起来,抄起个衣架子就抽啊,他老婆还是光溜溜啥也没穿,每抽一下就尖叫一声啊,最后把全栋楼的猫都惊出来了,死命地叫啊叫啊。抽坏了三个衣架子啊,那老小子。”

    又一阵嬉笑。

     那女人真该打的,给老公戴绿帽子。他嘟哝了一句,把纸网伸进鱼缸,去捞那些死鬼。说也奇怪,他捞起一尾之后,那些墨龙睛突然像集体嗑药一样四处乱窜开来,漆黑的尾巴上下翻动,像上了发条一样。他捞了好一阵子,鱼每次都在纸网边上晃悠,不鸟他。

     最后还是老伯帮他捞好了八尾鱼,低声骂骂咧咧的。

     他提着塑料袋,开始往回走。

    老板来了个电话,说下午不回公司了,要他回去看着那帮王八。

    他应了句,好。

    他又开始加快脚步了,因为要去买玫瑰花,今天是他老婆生日。没什么比这个重要。

    他要买上一大捧玫瑰花,老婆喜欢玫瑰,最艳的那个颜色。提着塑料袋,捧着花,十分钟,十分钟他就屁颠颠地跑回了家。进了家门,东西还没放下,听见钥匙孔又响了,老婆回来了。他立马窜进房间,打开衣柜,一头钻了进去。惊喜,惊喜,得给老婆个惊喜。

     然后他发现左手还提着那袋金鱼,右手捧着玫瑰。他咽了咽口水,从衣柜的缝往外瞅,老婆进来就扑出去,老惊喜了。

    然后,他老婆慢悠悠地走进来了。要扑出去了。他准备推门。

    后面还跟着个人。谁?谁?

    他看到个稀疏的后脑勺。

    谁?

    这次看到个正面了。

    是老板哦。

    他想擦擦眼睛,发现没有手。

    老婆和老板倒在床上。

    他不知道那些衣服是怎么掉下来的,好像瞬间就没有了。赤条条的两个人,就这么倒在床上了。冲出去,打那个婊子养的贱货!腿蹲麻了。冲出去,打那个婊子养的贱货!他发现腿蹲麻了,怎么不能动呢!稀疏的后脑勺压在他老婆身上,所以看不见老婆的脸。肥硕的身体前前后后蠕动着,像一只巨大的蛆,无比兴奋地蠕动着。背上每堆肥肉都在欢快地抖动,抖动。那些肉翻动着,好像每个毛孔都在喊:“来啊来啊!”两条白花花的腿从男人的腋窝下伸出来,左右晃起来,有节奏地晃起来。就像蛆长出了长长的翅膀,摆动着,有兴致地摆着。

    他看不见老婆的脸。腿突然不麻了。他可以冲出去了,但他没动。左手那个塑料袋突然动得厉害,那帮鱼来了兴致。但他没动。今天是老婆生日,不能捣乱的。他咪了咪眼睛。然后他看见那只蛆不动了,很快穿起衣服,往外走了。

     他还是没动。

    他看见老婆的脸了,粉红粉红的。

    老婆支起身子,把该穿的穿好,也走出房间。他听见冰箱打开合上的声音,听见倒水喝水的声音,听见洗手的声音,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没有了声音。

     他从衣柜扑出来,左手提着金鱼,右手捧着玫瑰花。

    没有人了。他打开窗户,把玫瑰花扔出去了。可花一离手,他后悔了。今天是老婆生日,怎么把花扔了?他转身走进厨房,提着塑料袋。

    他拿了把剪子。打开塑料袋,他用勺子捞起一尾鱼,然后猛一剪子,头掉下来了,呲!血喷出来,从乌黑油亮左右摆动的躯体喷出来,头掉在了他脚边,鱼嘴还在一翕一合的,来啊来啊,原来金鱼的血也是红色的。呲!他想起那只蛆。于是他又拿起了勺子和剪子。呲!呲!脚边掉下一个又一个头,鱼嘴在一翕一合的,来啊来啊。八个头在脚边蠕动,他感觉兴奋起来了。要去教训那个婊子养的贱货!他扔下手里还在动的东西,随手拿了躺沙发上的黑包,他要去教训那个婊子养的贱货!他决定去买把刀。他不知道是要砍死那个叫老板的人还是只吓唬他,让他屁滚尿流但不能动,让他吃着自己的鼻涕眼泪但不能动。他只知道要去买把刀。

    他提着包进了家乐福。他要买把刀。

    卖刀的柜位没什么人,他打量着那些长长短短的刀,看得出了神。

    最薄最锋利的片刀,五寸长。

    肚脐眼对上两寸的地方下刀,捅进去。待五秒钟,抽出一半,往下拉。刀锋一直往下直到膀胱三角区末端。刀刃划开表皮,如同割开最柔软的丝绸,毫不费力。皮肤、脂肪、肉,一点点慢慢展开,血挡不住它们探出的头来,因为血只懂往下窜。此时刀锋从竖变横,七十度角斜向上走,六寸处停,抽刀。呲,呲。停顿五秒,肠子争先恐后地扑出来,一节一节地扑出来,横挑两刀,整齐四段停在脚边,漂亮!还不够?刀锋往下一剜,向左向右各旋一刀,那话儿一整串下来,毫不费力。

    他微微扬了扬嘴角。

     弯曲的剔骨刀,六寸长。

    腰际往后靠近后背一寸处下刀,刀锋斜向下。组织和肌肉剧烈收缩,紧紧将刀刃包裹住,犹如最热烈的拥抱,让其不能动弹。静待五秒,刀锋向下沉,血液开始沿刀身血槽往下坠,涓涓细流。此时快速抽刀,血红四射而出,犹如喷泉。

     他舔了舔嘴唇。

    “麻烦要最长的那柄,谢谢。”他喊了一声。

     结果,他拿了九寸长的砍刀去付款。

     扬起刀,往颈部下巴对下一寸处斜劈。一刀,皮肤绽开,肌腱断裂。两刀,血泉喷射,骨头挫开。三刀,头掉下来了。

    付了款,他把刀放进包里面,走去地铁站。

    梦没有了。

    他要去找那个人。

    提着包,他木然地看着屏蔽门,车还没来。他发现隔壁站了个女人。

    车来了,门打开,他和女人都开始迈步。

    突然从车里冲出一个胖子,他只是想下车。但,浑身卯足劲的胖子,本来就艰难。肉球一般的身躯滚出来,撞在女人身上。

    女人倒向他。

    女人的包也掉了。

    他下意识地扶住了女人,然后他的包也掉了。

    他碰到了她的腰,很细的腰。

    车门快关了,然后他捡起包,拉住女人跨进车厢。

    现在才发现,女人提着和自己一样的包,黑色的。

    他和女人并排坐着。

    女人的脸有些苍白,蹙着眉。

    谢谢你,女人开口了。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女人开始说话了,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说,反正开始说话了。

    “我老公今天生日。我要给他做一桌好菜。”

    他嗯了一声。

    女人继续讲。

    “有白灼对虾、清蒸花蟹、咕噜肉、松子鱼、茄子煲、西兰花鲜鱿,当然少不了的,是他最爱吃的胡椒鸡,你知道胡椒鸡是怎么做的么?只有我会做,祖传的方子。”

    他瞥了女人一眼。

    没应话。

    但吞了口唾沫,应该是挺好吃的。

    女人的腰很细,老婆的腰也很细。他想他老婆了,还有老婆做的菜。

    “要做胡椒鸡呢,先把活鸡的脚绑紧,倒挂在水龙头上。开始的时候,它会很凶猛,上下左右猛烈摇摆,惨烈地扯开喉咙嘶叫,尖利的嘴装腔作势地在挥舞,眼睛还恶狠狠地盯着我,但我不理它。过一个小时,等它体内的血慢慢涌上脑门,慢慢,慢慢,眼神变得呆滞,变得移动缓慢,变得不再张牙舞爪,就可以下刀了。轻轻执起它的头,抚一抚鸡冠,砍刀迅速往脖子处落,记住,别用全劲。头不能全砍下,要等鸡全身的血都流到铺在地上的大碗里,流尽了,才能把身首分开。”

    女人顿了顿,嘴角浮起一点弧线。

    他轻轻地嘟哝了一声。

    女人毫不费力地继续说起来。

    “接着就是滚水烫鸡拔鸡毛,剖肚取内脏。把大量胡椒加上酱料调成的汁液灌到鸡身里面,用针线把鸡肚和屁股缝上,胀鼓鼓的鸡躺在油锅里慢慢煎香。把鸡捞起来,鸡肚的缝线挑开,倒出一肚子的酱汁,再把鸡投进大镬与酱汁焖个30分钟,就成了。就成了。”

    挺香的样子,但他还是没回应。

    女人的腰很细,老婆的腰也很细。他想他老婆了。

    “不安分的东西,一刀就要解决。”

    蚊子般小的声音。

    他当然没听到这句。

    到站了,他提起包,走出车厢。女人还坐着。车门关上。

    突然,他不想上电梯了。

    他不想去了,今天不想去了。

    今天是老婆生日啊,得快点回去。

    老婆在家等着呢,得快点回去。

    于是,他转过身,钻进另一节车厢。

    刚才的女人在说什么呢?他好像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下了地铁,他决定再去买一束玫瑰。老婆生日,一定要买玫瑰的。

    花买好了,他屁颠颠地再次跑回家。

    得把花藏起来,给老婆个惊喜。他决定把刚买的刀拿出来,把玫瑰花藏在包里。

    打开包的拉链,没有刀。

    只有个圆滚滚的东西。

     他把包翻开,东西掉地上了。

     是什么?

     是什么?

    哦,是老板看着他,阴森森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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