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年少轻狂时，我们总以为，给自己一个支点就可以翘起地球。看不上平平淡淡，觉得那样是碌碌无为。总觉得自己天命不凡，会成为下一个成功的某某某。

当我们从学校毕业踏进社会的时候，有些人豪气冲天，有些人孤注一掷。有人成功，有人失败。不管怎样，世界的多彩，不会因为某个人而改变，地球也不会因为一个支点就会被轻易地翘起来。

我有一个同事叫东来，他在我们公司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每一天当老板把他叫到办公室的时候，就是老板这一天当中开始飙高音的环节。直到他从办公室里出来，我都还能听到从他背后传来老板的骂声，这是我来这里工作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事情。

我刚来这里上班的第一天，就有同事跟我说，老板骂他这事，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他们也早就见怪不怪。我知道东来在公司人缘不好，起初我以为是因为领导经常骂他的关系，所以大家为了自保才远离他，后来才知道，其实一开始老板对他不是这样的，是东来在某个会议上，因为一条建议得罪了自己的部门领导，而他的领导跟老板关系匪浅。所以从那之后，他就成了老板眼里最合适的情绪垃圾桶。越是这样，公司的人就越不敢接近他。

可能是因为东来跟我都是来自北方的原因，也可能是我很讨厌老板把他当做情绪垃圾桶的这种行为，总之我还做不到跟其他同事那样对此事习以为常。我在微信上，安慰他别太放在心上，工作中什么人都有，什么情况都会发生。

他感谢我之后说要请我吃饭，这一点我有些意外。在我看来同事之间互相鼓励跟安慰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他大可不必这么“隆重”的“感谢”我。反倒是他越这样，我觉得他越可怜。一句简单的安慰，都可以得到这么“优厚”的回馈，难道平常都没有人跟他说过吗？那个时候我真的是难以想象，他的内心是有多么的孤独和寂寞。

他带我来了一家北方菜馆，刚入座，他就说：“这家店的饭菜还不错，而且在这里也不会遇到我们的同事。”

我笑着问他：“哦？你是不想在下班时间还遇到那些同事是吗？”他也笑起来回应我说：“我是怕他们看见你跟我一起吃饭，以后也会冷落你，我不想因为我连累到你。”说这话时，他故作轻松，但眼神里的悲伤，却是他难以掩饰的。

我很意外也很感动，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敏感，考虑到这么多。

吃饭的过程中，他一再的跟我说感谢，他说来广州这一年，他没有朋友。身边除了同事老板跟房东之外，能陪他的就是他从家里带来的一把吉他，听到他的话，我心里也泛起了同为异乡客的酸楚。

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他会在三十岁那年选择来广州，为什么在这样的工作氛围里还能待上一年，为什么现在还是一个人。这些问题在我们吃饭的过程中，一直在我的脑海里，但是仔细一想，好像每一个问题的背后都能看到一个悲伤的故事，所以我还是选择不问了。

我跟他说了我这几年在广州坎坷的经历，他听后靠在椅子上长舒一口气说了句：“是不是每一个人都得被命运捉弄几回。”说完这句，他端起桌上那杯酒一饮而尽，开始跟我讲述他的故事。

他有一个谈了十几年的女朋友，那个女生比他大几岁，他们两个从小都很优秀，无论成绩还是特长，都是很多家长口中的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到了大学的时候，他沉迷上了游戏，所以导致他毕业的时候只拿了一个结业证书，而当时，他女朋友考上了博士。

他的女朋友希望他能继续深造，但他想去一线城市发展。像毕业时的很多情侣那样，他们那段时间也经常吵架。他父母给他找了一份很稳定的工作，可是他不喜欢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工作。但是最后在家人和女朋友的极力劝阻下，他妥协了，但他依旧拒绝了父母安排的工作选择去考公务员。他当时把考试当成了一场赌注，他心里计划的是，如果他考过了就彻底打消去一线城市发展的念头，考不过的话他就一定会去。考试结束之后，他其实还是希望自己考不上的，可是命运就是这样，不需要出现奇迹的时候，反而给了你惊喜。

那个时候，双方家长都在催促他们赶紧结婚，他却一直没有表态，在她女朋友博士毕业那年，以前上学时不如他的那些朋友现在生活的很殷实。无论是做生意的还是在一线城市工作的，似乎每个人看起来都比他每天按部就班的每个月领着固定工资强很多。

别人的成功再一次唤醒了他心底那份想去一线城市发展的欲望，不管是攀比心也好，自尊心也好，都令他心底的那份执念与自信蠢蠢欲动。他自认为自己从小到大都那么优秀，连公务员考试这么难的事他都做到了，那么别人可以做到的事，他觉得自己更不在话下。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嘛：最可惜的事，不是你做不到，而是你本可以，但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所以他当时铁了心的要辞职，身边很多亲戚都跑来劝他，她的女朋友当时已经过了30岁了，心心念念的想要跟他结婚生子。但是却等来他一句：他要从零开始。

女人在面对感情的时候，无论学历有多高，都是没办法理智的。尤其是十几年的感情，最后有可能会不了了之的时候，敏感多疑和内心的不安都表现的歇斯底里。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她跑来送他，心里还是期待着能够争取他留下来，但他还是让她失望了。最后她哭着问他，你要我等你吗？你给我这个答复就好了。他看着她，心里想但又不敢说出口。承诺这个东西，在两个谈了十几年恋爱的人面前太重了。她看着他苦笑了一声，临走前轻轻地抱了他一下说：“我懂了，你走吧。”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热泪盈眶。我也轻拭了眼角递给他纸巾：“其实现在你回去的话，她应该还是会原谅你的，毕竟你们那么多年，而且她那么爱你。”

他擦着眼泪，摇着头“她今年国庆节的时候结婚了，嫁给了她研究生时的同学，那个男孩我也认识，人挺好的，所以，希望她一切都好吧。”说完他把眼前的酒杯端起来一次又一次。

其实我能理解他的痛苦，当初抛弃了所有来到广州孤注一掷，却混成了现在这样，任谁都会觉得难堪吧。而且，心里的痛苦也不好意思跟当初反对他离职的那些人说，当情绪压抑的太久，宣泄的时候容易崩溃也是人之常情，要不然他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在我面前流泪。

当他的情绪平复之后，接着跟我说“其实辞职信我已经准备好久了，我每天都想跟老板提出辞职，但已经没有当初辞职时的那份勇气了，我没脸回去，也不敢换新的工作，我怕万一新的公司又像现在这样，那我可能真的。。。”他苦笑着，眉头紧锁。

“别这么说，年轻时的选择其实没有对错，好坏都是经历，不要太悲观了，给自己放个假吧。”我真诚的向他提出建议。

他揉了一下再一次发红的眼眶说了句，我真的很想家。

“现在已经十二月份了，家里应该下雪了吧，我也好多年没有看到雪了。”我有些怅然若失。

在我们一次次的推杯换盏之后，我发自内心的劝他：“如果不想回老家，那就换个工作吧，老板每天不给你安排什么重要的工作，还要把你当成出气筒，照目前的情况看，你也不可能升职，所以，既然早就准备离职了，那就勇敢一点吧，年纪越大，时间就越宝贵，像我们这种背井离乡的人是耗不起的。”他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晚饭结束后，我跟他说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可以经常出来吃饭，你也不用刻意挑没同事的地方，我不介意这个的。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怕我成为他走之后的第二个出气筒，所以，让我跟大家一样，继续隔离他。

那一刻，我很无奈。不是对他，而是对我自己。

第二天来到公司，他去了老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冲我笑了一下。老板把我叫进去，让我帮他办理离职手续也问了关于他在公司里的一些近况。我除了回答不清楚之外，还说了句，我觉得他一个外地人来广州工作，挺不容易的。

老板没有说话，但我从他问我的那些问题里可以看得出来，对于他的辞职老板是意外的，可能也会不习惯吧，毕竟不是谁都可以像他这样忍受他的脾气。

东来走的那天下午，我送他到公司楼下，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他说先回家一段时间，再做其他决定。

我笑着点头，祝他一路顺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我的心里默念着，希望你回去忘了这座城市。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了一份包裹，是一把吉他，里面放着一张明信片，背后什么话都没写。

明信片上印着的风景是一大片雪地上有一间亮着灯的小屋。

我在微信上跟他说东西收到了，他回复我说“家里下雪了，但是很暖和。”

回家真好，希望堆在他心里的积雪，也能在北方老家慢慢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