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晚的夜色真正是好。皓月朗照,天地一片清爽。我曾听人说过,在这样清爽的月夜里,是最藏不住秘密的。有好多个月明之夜,我都感觉自己心中所压藏住的无数秘语,就像是野地里蛰伏已久的各类昆虫,蠢蠢然欲钻出深厚的土层,一见这清爽的月光。
每到此时,我便独自看着铜镜里那一副原本属于你的身体,冥思出神大半天:一面悼念早已埋入黄土的我的身骨,一面遥想如今不知去往何方的你的灵魂。
哎,我的朋友,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么?已经一年了,我藏住了两个人的秘密,我的,还有你的。
二、
去年的你,大概三十岁有吧?我是已满七十七。跟你比起来,我经历了更多的年月,但我所经历的年月,简单到可以压缩成一句话:七岁为僧,七十年青灯黄卷相伴随。
那时我一心以为,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我曾无数次设想自己将于功德修满之日,蜕下这身肉胎皮囊,欣然地离开我居住过七十年的长清寺,离开这个我生活过一辈子的世界。
所以,当我知道自己大限已到的那一天,我的内心满是喜悦的期待。
可是我哪能知道,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我生命的终点,并把它,变成了一个转折点。
我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在一个人的魂魄渐飄渐远的时候,他其实是不由自主的。那一刻我对这个世界最清晰的感触,只有风,很大的风。风往哪边吹,我就飘往哪边去,我甚至分辨不出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这脉游魂何时会被完全吹散。
然而你出现了。你在风里,也像一阵风。
我是顺风飘游的,所以,你从对面而来,自然是逆风疾驰了。那时我所听到的,有旷野中的风声,有马匹的嘶鸣声,还有众多骑者的呼喝声。但还来不及看清楚具体的情况,我就明显感受到,顺风飘游的我和逆风疾驰的你,迎面撞上了!
我当然知道,当时的你绝对是看不到我的。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感受到和我的相撞了。只是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的是,轻飘飘的我,何至于给你带来这样沉甸甸的冲击?为什么相撞的结果,不是我被分裂成无数股小气流,而是你重重地摔下马来?
什么都来不及细想。只一瞬间,我就看到了你的魂魄出了你的身壳。然后,再一瞬间,被风,迅速地,吹到我看不到的远方。
而我,突然间失去了那种轻飘飘的虚无感,我重新感觉到了肉身驱壳的牵掣。与此同时听到砰的一声。我意识到,那是我倒在了地上,而痛感正经由你的身体传入我的灵魂。骤然一片剧烈的光明。然后,就是一片昏黑,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感受不到了。
三、
当我再度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华美精致的卧房里面。帷帐高挂,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我看到了一个明净的窗户,阳光正从那里洒进房中。我把视线收回,看到床边纱帐之外,有几张人脸。两女一男。脸上的表情隔着纱帐无法看清。
我感觉喉咙奇痒,于是咳嗽了一声。
“醒过来了。夫人安心。还照原先的方子,每日三次服下。三日后我再来诊视。”那个男的说,同时传来收拾箱子的声音。
“有劳先生了。玉儿送客。回头把粥端来。”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并从说话的内容判断出她是你的妻子,“玉儿”应是丫鬟。
一时间屋里就剩我和她两人。我看着她走到床前,把纱帐轻轻收起,挂在银晃晃的钩子上。这时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了一张年轻女人的俏美的脸。我赶紧收起了眼光,屏住了呼吸。
“我早说你又不听。这么个大风天,你偏要带了人去打兔子。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家里怎么办?”——我的朋友,我自然知道这话她是说给你听的。这是多么简单的话啊,可是我竟无法判断里面蕴含的情感。是质询?是责怪?是嗟怨?是关切?哎,我的朋友,我承认我一时之间完全无法适应这种俗世亲人之间的谈话,我觉得它比经书里高深的佛法还更令人费解。
我能说什么呢?我该说什么呢?脑海里一片混乱的时候,丫鬟端了碗筷进来。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想静一静,你们退下吧,粥放桌子上。”
一时间屋里就剩我自己一人。我伸展腰身,走下了床,坐在椅子上喝起粥来。左边墙上是一面镜子,我转头看去,看见了,镜子里面一个青年男子端着青花瓷碗。
我的朋友,你相信么?虽然我早就明白,虽然我早有准备,但是,那一瞬间,我还是差点抓不稳手中的碗筷。
只好默默念经定神。等到感觉心跳渐趋正常的时候,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怎样跟人讲明白?
四、
我的朋友,我独自想了一夜,越觉事情无法辩解。如果我坦言直说,多半只会使得你家招来道士为我驱邪?
所以第二天起来,我依然保持缄默。我只坚持说我已没病,无须喝药,医士大可不必再来。同时以胃口不佳为由,拒绝肉食,只吃清粥。
如是又过了一日。直到第三天,我吃到了你的妻子藏在粥里的一块肉。那时我喝粥喝得顺口,完全没有料想里面竟然埋伏着一个让我破戒的危险。当我意识到它在我嘴里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我的朋友,我跟你说过,我当了七十年的和尚。我守了七十年的戒。七十年来我从不知道肉类的滋味。当我意识到这一块肉在我嘴里的时候,我感到了和在镜子里面看见你的身体时同样的颤动。
这是我一辈子未曾有过的体验。细腻,沉实,香浓。刹那间我觉得有一股力量,伴随着这一块肉,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开始感觉你的身体,是这样的年轻,健硕,热血奋涌。
我深感羞耻与罪过。我把手掌移到嘴边,同时心中响起一个声音开解自己:吃肉的是你,不是我。
这时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妻子把笑容挂在了那张年轻俏美的脸上。我赶紧收起了眼光,屏住了呼吸。
“看你吃得这样精神,我也就踏实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挨过身子,靠住了我。那时我正因为吃了肉深感羞耻和罪过,完全没有料想这里面竟然埋伏着另一个让我破戒的危险。当我意识到她的身子靠住我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这是我一辈子未曾有过的体验。细腻,沉实,香浓。刹那间我觉得有一股力量,伴随着她的靠近,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开始感觉你的身体,是这样的年轻,健硕,热血奋涌。
哎,我的朋友,底下的事情,我不该说,也不必说了。后来我每每回想,总觉得那时有一双隐形的眼睛,在虚无的空气里,直愣愣的盯视着我,让我深感羞耻和罪过。
那是你吗?
五、
我的朋友,你要相信我,当一个人的灵魂不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的时候,他其实是不由自主的。就像那一天,顺风飘游的我迎面撞上了逆风疾驰的你。
我的朋友,我真心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处境,虽然我不敢奢望得到你的原谅。我知道,事已如此,我唯有自我忏悔与救赎。从那往后,我总觉得有一双隐形的眼睛,在虚无的空气里,直愣愣的盯视着我,让我深感羞耻和罪过。
我唯有离开。
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独自一人悄悄地回到长清寺。总共才多久呢?长清寺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却感觉庙里的一切都让我陌生。这真让我悲哀。七十年的记忆这么轻易就被短短的三天冲击得无法收拾了么?
这座小庙,本来就只有我在此孤身修行。如今归来,更觉清冷荒凉。长清寺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圆寂那天蜕下的肉胎皮囊,已被好心的信众安葬在寺边的一个新坟里。我久久伫立在这个荒诞的坟头,一面悼念埋入黄土的我的身骨,一面遥想不知去往何方的你的灵魂。
我削去头发,换上僧袍。从那往后,我一直用尽最大的努力让自己重新回到青灯黄卷相伴随的年月。一切慢慢又如往昔那般寂静,只是脑海中偶尔仍会闪过一种细腻,沉实,香浓的幻觉。每到那种时刻,我总觉得有一双隐形的眼睛,在虚无的空气里,直愣愣的盯视着我,让我深感羞耻和罪过。
还要再过多久呢?短短三天的记忆,或许需要另外一个七十年来把它冲击消散吧?我不知道。这真让我悲哀。但事已如此,我唯有自我忏悔与救赎。
六、
我的朋友,已经一年了,我藏住了两个人的秘密,我的,还有你的。
今晚的夜色真正是好。皓月朗照,天地一片清爽。我曾听人说过,在这样清爽的月夜里,是最藏不住秘密的。我感觉自己心中所压藏住的无数秘语,就像是野地里蛰伏已久的各类昆虫,蠢蠢然欲钻出深厚的土层,一见这清爽的月光。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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