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圆又做梦了，还是那个熟悉的脸庞，站在阳光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笑。虚幻又真实。
阴雨连绵的秋天，不冷不热，盖着棉被，正适合睡觉。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吴圆把被子往头上拉了拉，想继续周末的回笼觉。
咚咚咚……持续的敲门声，伴随着母亲的催促：“圆儿，快起床。别忘了上周我们说的，你今天要去见庄南。”吴圆对母亲张罗自己相亲的事儿已经麻木，所有的应承都是为了让自己能避免更多的唠叨。
吴圆无精打采的坐起来，机械地回复着母亲“知道了，正起着呢。”手机响了，一看工作电话，吴圆清了清嗓音，接通电话：“春草，什么事儿？”
“吴总，你现在快来公司，大老板出差回来了，不过好像马上又要出差一周。”
“春草，麻烦你帮忙给领导说一下，我马上就过去，有重要的事情跟他汇报。”
吴圆一下子完全清醒，跳下床，麻利地洗漱更衣。顺带给母亲回话：“妈，我现在有急事得去公司一趟，庄南再找时间跟他约吧。”
“三十好几的人了，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儿不上心，就知道工作，工作又不能陪你一辈子。一想到我和你爸爸闭眼了，将来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可指望谁去哟。”拎包，换鞋，开门，熟练的流水线似的动作，吴圆将母亲的唠叨留在家里。
关上家门，走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就像现在，吴圆开车行驶在道路上，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独立的，是可以独挡一面的吴总。
二
吴圆到公司跟老板汇报完工作，从早晨一直绷着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周末的公司少有的安静，吴圆很享受这种静谧，她一点儿也不想尽快回家。走到公司的茶水间，冲泡了两杯咖啡，踏踏实实的坐下来，用手机发了条短信，看着玻璃幕窗外的风景发呆。
一个穿着整洁，收拾的利利落落的女人走过来，谦卑地喊了声“吴总”。吴圆回过神儿，招呼她坐下。
“春草，谢谢你了，要不然我们部门的计划又得耽搁一周。”
“吴总，你别这样说，我一直都记得，自己刚来时你对我的照顾呢。”
“咱们好歹也算半个老乡，说不上照顾，我也是举手之劳。两年了，你能从临时工转正成公司的员工，那是你的努力。我还没恭喜你转正呢。你今天第一次周末值班，就帮了我一个大忙，请你喝杯咖啡表达一下谢意，我们也顺带随便聊聊。”
“不知道吴总爱听啥？我也不知道聊啥。”李春草有些局促。
“聊什么都行，或者说说你们村呗。我自从高中离开你们县城，至今还没回去过呢。”
“我们村儿，有啥好说的。我还是说自己吧。吴总可能不知道，我是我们村第一个离婚后带着孩子来大城市打工的人，因为在村里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才想着离得远远儿的。”李春草说的自信坦然。
“春草，你真了不起。我只是冒昧问一句，按照你的说法，离婚面对村里人的压力那么大，你为什么还要离呢？”
“吴总，你是读过很多书，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两个人过不下去了，还不是因为说话做事干不到一起。我就是受不了我前男人天天守财奴似的看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明明自己小心眼子，却要怀疑我那些没影的事儿。我跟他闹，跟他吵，折腾累了。我就想啊，自己这一辈不能这样被捆着，离了算了，他走他的大路，我走我的小路，离了谁还不是过日子。”
吴圆心底不由对这个离婚的农村女人又多了份敬佩。“春草，你真厉害。就凭你的这份见识和做事踏实认真的劲儿，你和孩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吴圆双手捧着咖啡杯，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春草，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村叫李庄，那你可认识一个叫凌霄的人？”
李春草抬眼看了吴圆一眼，“吴总认识我们村的人？”
“我读高中时同一届的同学。”
“我们李庄算个大庄，我认不完全村的人。”
李春草看了看手机，客气道别：“吴总，我得去接孩子下课。”
三
李春草走了，吴圆陷入了沉思。
凌霄，这是她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名字，也是梦里经常出现的那张面孔。
高中时由于父亲工作关系，吴圆在李春草老家的县城读书。她永远记得她的同桌，某一天下课的时候，戳戳她的胳膊肘，指着教室外面的一个男生骄傲地说：“喏！看到了吗？那是我们初中时，公认的全校最帅的男生。”她看了一眼，再也忘不掉，瘦瘦高高的一个大男孩，乌黑的发，亮亮的眼，站在那里，玉树临风。
吴圆暗恋上了邻班那个叫凌霄的男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却为他写了整整一厚本的日记。校园里，偶尔与他擦肩而过，吴圆会脸红心跳一整天。课间操、年级集会，只要能与他站的距离近一点，吴圆都觉得是一种幸福。多少个课间十分钟，她总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教室的窗外发呆，她盼着凌霄从她的目光中走过，她偷偷盯着那个身影一遍又一遍的流连。
整整一年，少女情窦初开，一厢情愿的痴恋让她心里的苦闷越发沉重，写日记也难以缓解心里的想念时，她不得不向同桌吐露了她内心深处的秘密。然后她知道了男孩儿的名字，还有他家所在村庄的名字，仅此而已。同桌体谅她的苦闷，仗义地问：“要我帮你跟他说吗？”少女的羞涩含蓄让她阻止了同桌。多年以后，谈过两次无疾而终的恋爱，被母亲逼着相过无数次的亲，马上三十二岁的人，还是孑然一身。现在对爱情和婚姻已经麻木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让凌霄知道了自己的情意，会不会当初就能释然，又或者自己此时的处境会有所改变。
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庄南的电话。
“老同学，现在架子真大，见你一面这么难？”
“这样说话就见外了啊，我今天正好有事儿。下次我请你吃饭，将功补过。”
“我回来有段时间了，就是想找个时间见见你，跟你聊聊。我特别怀念咱们在学校时胡吹乱侃的日子。”
“那下周末吧。”
“今天不是才周六吗？周日不行吗？为什么又要推后一周？”
“明天不行，我要去参加之前高中的校庆，今天晚上的火车，明晚才能回来。”
吴圆似乎听见庄南叹了口气，挂断了电话。
四
庄南是吴圆读高三时，父亲工作又一次调动，她来到现在的城市，转学过来后的同班同学。他们前后桌，喜欢抬杠。大家最喜欢听她们两个人吵嘴，在高三紧张的学习之余，相当于免费听相声。有一天，吴圆口无遮拦的跟同学开玩笑说，庄南像武大郎。庄南可能听说了，跟他的关系不再那么亲近。高考结束后，庄南和她考上了同一所大学，谁知道庄南进入大学后，学习成绩一路开挂，直接保送出国。
庄南刚回国没多久，吴圆也不知道母亲通过什么关系，竟然七拐八绕安排着他和自己相亲。庄南一定是知道他们俩相亲的事儿，好在两个人都是十多年的熟人关系，即便见了面化解尴尬应该不难，这一点自信她还是有的。况且跟庄南见面现在对她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想到明天自己准备去参加的高中校庆，吴圆又开始浮想联翩。她一直都是喜静不喜闹，之前的高中班级聚会她作为高三转走的透明人，一次都没有参加过。可是这次校庆，想到自己要回去看看，她自嘲地笑了。
和之前高中联系还算得上密切的人，就是知晓她心底秘密的同桌。校庆的消息是一周前从同桌的朋友圈看到的，她点了个赞。同桌却发来一条私信“这次还不来吗？听说他会在哦。你还不知道吧，他现在可是一个人哦。”
看到这条信息时，吴圆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已经波澜起伏地经过了千山万水。她几乎每天都打开这条信息怔怔地出神，也不回复，只是晚上睡着后做梦的次数更频繁。转学离开后，她对凌霄的念想就只剩梦境，唯一获得的消息是大学毕业后，同桌告诉她凌霄好像在他的家乡创业。
吴圆是个理性人，她干任何事情都不会是头脑发热的决定。她心里清楚，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所有的一切都不会是原来的模样。可是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心，也许是侥幸，也许是解脱，不管哪种结果，她都想去确认一下。一天前，她下定决心买了今天晚上的车票。
五
吴圆在车站等车时，看到突然出现的庄南，扭头无奈苦笑，她的母上大人真是煞费苦心，为了她的终身大事，周末一点儿时间都不给自己浪费。
吴圆看着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有些不好意思，但还得硬着头皮打招呼。
“国外的水土很养你，比之前帅多了。”
“听说你之前读高中的县城有个5A级景区，我趁着刚回来事儿不忙，正好去看看。”
曾经熟识的少年，经过岁月的洗礼，稚嫩变老成，成年人之间微妙的心思，各自心照不宣，无需赘言，彼此心里都明白。就这样，吴圆和庄南为了各自不同的目的，临时成了一路同行的旅伴。
六
吴圆第二天赶到校庆会场，她忽略了现场气氛的热闹隆重，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的目光掠过乌乌泱泱的人头，在人群里逡巡。
一双手捧着一张名片递上，紧跟着沙哑嗓音的恭维话。
“哟，这不是吴总吗？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机会承望你多关照关照老同学的生意。”
吴圆收回目光，疑惑地瞟一眼手里的名片“凌云山庄总经理凌霄”映入眼帘。
吴圆觉得自己的双眼瞪大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油光粉面的脑门上，发际线后移，一条俗艳的红领带落在已显发福的肚腩上。吴圆处在震惊中不知如何接话时，庆幸同桌来了。
“凌老板，又在推你家生意。认识人家吗就递名片。”
“吴圆吗，当年你们班转学走的那个，人家现在比咱们都有本事，以后都是咱们的贵人。”
吴圆的脑子嗡嗡响，她只看见凌霄的嘴一张一合，时不时露出长期被香烟熏染，带着泛黄牙渍的牙齿。
同桌察觉了她的异样，拉拉她的袖子。吴圆磕磕巴巴得说了一句“你好！”
凌霄依旧满脸堆笑，掏出手机。“吴总，咱们加个微信，就是好友了，以后只要你来，一个电话的事，吃喝住行一条龙，咱们全包啊。”
吴圆为难地笑笑，委婉谢绝，“微信就不用了，留个电话吧。”
存完号码，凌霄忙着去笼络下一个“同学”，走出五六步又折回来，不自然地挠了挠头。
“吴总，你回去了，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个叫李春草的女人。她带着我儿子跑去了你在的那个城市。这辈子我跟她是过不到一起了，可我不能不要儿子，到什么时候，我都是孩子他爹不是？”
“你是春草的前夫？”吴圆觉得有些窒息。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已经不重要。没等校庆仪式开始，吴圆已经离场。一个人想哭哭不出来，行尸走肉般地走回酒店，趴在床上，把头埋进枕头。她仿佛听见自己的梦摔碎在地的声音。她后悔来这一趟。他给庄南发消息。
“我要回去了。”
“好，我和你一起。”
庄南好像一直都在等着她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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