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怨恨的人吗?
我有。
但现在我却记不起他的名字,想不起他的面貌,无论怎么努力回忆,他留在我脑海里的就只剩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伸直了胳膊,摇手一指。
林安安,你搬去最后一排靠后门的那张桌子。
那是一张小桌子,只能坐一个人,同学们平时用来存放杂物。
那是整间教室冬天最冷的地方,这里没有暖气,刺骨的寒风顺着门缝挤进来,带着尖利的口哨声。
他说,要不是你爸跪在我家门口一直求我,我才不会让你回来上课。你瞅瞅你什么样子,给班级抹黑。
班上的人窃窃私语,我搬着书,噙着泪水,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说,林安安早恋、玩弄男生,你们不能像她一样。这两项罪名对于一个偏僻小县城的女高中生来说,等同于死罪,只不过,我父亲的下跪帮我求了个死缓。同学们像避瘟疫一样躲着我,其中还有他口中和我早恋,被我玩弄的男生——林风。
林风说,是我勾引了他,他只是好心送我回家。
他确实是好心,只是一句勾引,将十八岁的我钉死在校园的耻辱墙上,不得翻身。
我骂过他,恨过他,最后理解了他。我想,这么重的判定,肯定不是他的本意。父亲为了我竟愿下跪,他的家人也能为求自保让他说出勾引一词。他曾给予我冰冷岁月里不可奢求的温暖,他一直善良,只是不够坚强。这,我怎能怪他?
这一切该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第一次在教室晕倒开始吧。
课间,我跑着去上了趟厕所,又跑着回到了教室,刚一坐下就觉得心脏发沉,脑袋发胀,刚喊了一声头晕,就连人带凳子跌倒在过道上,水泥地板磕破了我的脑袋。
同桌露露说,当时教室里乱成了一片,有人哭,有人嚷,有人跑出去喊人。班主任走了进来,就是开头说的那个男人,就叫他A吧。他推了我一下,说,是不是为了逃避考试装的?这我见得多了。
不少刚刚还担心的同学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远远站着。
A喊了一声,找两个女生架着去医务室。
没人动。
林风走了出来,背上我下了楼。
医生说是低血糖,多注意就没事了。
A批评林风说,你一个男生背着女生下楼,胳膊搂着女生的大腿像什么样子。
林风说,像个英雄。
我的心开始跳乱了节奏。
第二次,我晕倒在体育课跑操的队伍里,全班人手脚慌乱,只有林风记得我是低血糖,灌我喝下红糖水。
第三次,我晕倒在教室门口,有人叫来了林风。意识迷离间,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在我鼻间窜动,我看到林风黑色的滑板鞋似踩了风一样向前飞去,蓝色的校服下,白色的T恤时隐时现。
那一刻,我听见所有的血液都急速地涌向心脏,那颗跳动的少女心胡乱拍着节拍。
这次,A坐不住了。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也因为他眼里早恋的苗头。
他分别找我们谈话。
林风一脸无辜,否认一切。
我誓死不从他给我安上的罪名。
A生气了,林风是他眼里的好学生,是重点大学的苗子,他不能冒险。早恋没有证据,他无从下手,就以我身体差不适合上课为由,让我请假在家养病一个月。
我不从,高三生的时间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我哭着求他留下我,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听到动静都看了过来。
他恼了,怒了,拍起桌子,吼了一声:林安安,你别不知好歹,你再这样,我就以早恋为由开除你。
我没有!
我说有就有!
他甩手走出办公室,我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刚喊出求求你,就被他用力一甩摔在了地上,磕到了头,我有些头晕。
他坚决的态度,让我害怕,我不敢喊疼,更不敢晕倒。
我挣扎着站起来,说,能不能上完这个星期再回家?
不行,今天就走。
可是,我现在头晕,我怕半路晕倒,能不能找个人送送我?
你自己找,谁送都行,这次我不管。
听到我要走,他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事后我找了,可是找不到人。
露露说,班主任找我们开过会,说你是破坏份子,不准跟你走太近。我也不敢帮你。
下午,大家都在上课,我拖着行李箱缓缓下楼。
刚拖到门口还未喘稳气,就听到有人喊,林安安,我送你。
我寻声望去。
那天,宿舍楼前的合欢花美得让人心动,朵朵粉扇你挤我嚷开满枝头,还有一朵炙热的红随风飘落到林风的肩头,合欢花颤巍巍的舞动,就像我的心跳。
一眼万年。纵使随后的时光充满了黑暗、背叛,我仍无法忘记那天合欢树下的少年,他轻摇着手,望着我,眼睛里的清澈映出我内心的欢喜。
送我回到家,已是傍晚,父母出于感激忙留林风吃饭。
饭还未吃,林风的父亲已怒气冲冲地冲到我家,他一句话没说,拉着林风就走。父母尴尬不已,拿出水果表示感谢。林父一手打落水果,丢下一句,管好你的女儿,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第二天,A通知父亲,我被开除了,理由是早恋。
我还未在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见父亲怒吼着问,是不是林风?当时不是说是班主任安排他来的?他跺着脚,反手给我一巴掌说,丢人。
我哭得快要背过气,咬着牙说,没有!没有!
转天,父亲提了揣着一千元钱带着我去找A。
A开了门,探着身子对着门外的我们说,林风说了,是你勾引他,责任主要在你。学校念你是女生,给你留个面子,就不全校通报了,你主动去办退学,比开除名声好。
父亲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重重扇了我一耳光,我的嘴角迅速渗出一条血来。还不给你老师跪下!父亲吼了一声猛地拽着我,扑通跪了下来。那段记忆似乎从这时开始模糊起来,我忘记自己有没有下跪,忘记自己是怎么进了屋,也忘记A是怎样答应让我留下。
我迷迷糊糊来到学校,模模糊糊望见林风,昏昏沉沉看着书本。那时,我还在恨着很多人,恨一些同学、恨A,还恨着林风。
不少同学在我经过时有意无意抬高嗓门说,就是她,勾引男生回家,真下贱;A把我当反面典型,每次晨会都指桑骂槐讲述一遍;还有林风,他躲避着我,仿佛我真是罪魁祸首。
我坐在教室的最角落,成了整个班级最透明,又话题度最高的人。
大家将我树成靶子,无聊时拉出来乱射一番,他们说,林安安勾引人的手段很高明,不然林风那么帅气,学习又那么好,怎么会看上她。
那一年,我觉得吹进教室的北风都比人心要暖。
那一年,我在他们果然如此的表情里,考进了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林风则去了上海一所名校。
那一年,我畏惧了朋友,畏惧了男生,畏惧了与人一起吃饭,畏惧与人一起走路,甚至畏惧了有人投过来的眼光。
那一年后,我在大学里一个人飘荡,成绩不好不坏,朋友可有可无。
那一年后,我再无心动的感觉,面对男生的追求,我从心底排斥、厌恶。
那一年后,我再也学不会爱一个人,再也学不会相信朋友。
那一年后,我因事熟识了校长家年龄比我稍长的女儿,她说,高三时A说你执意要休学,我爸还觉得可惜,还好最后你又来上课了。当时为什么要休学呀?
我笑了笑说身体不好。
那一年后,林风来学校找我,他说,那一年他在A面前揽下一切,但A坚称是学校执意要开除我。他苦苦哀求,A便与他定下了约定,只要答应高三不再与我有联系,他就去跟校长争取不开除我。
林风说,安安,那时我就喜欢你,一直到现在。
我望着他,他的眼睛里仍有无尽的清澈,只是再也映不出我内心的欢喜。我指着满街的梧桐说,林风你看,这里没有合欢花。
林风握紧拳头,迟疑了一会儿,突然上前一步揽我入怀,我听到他的心跳就像当年我那跳乱了的节奏。
只是,林风对不起,我没办法再喜欢上你。因为A,因为你,因为那一年的阴差阳错,因为我已失去了爱人的能力。
别了,林风;别了,那一年合欢花下,向我挥手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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