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池是解放南路上一家同志浴室,千禧年后虽然建了很多浴室,但仍然唯它马首是瞻。有名的没有它时间久,时间久的却没有它名气响。
巴池九十年代就在了。同期的其他店铺如今倒闭的倒闭,转租的转租,仅巴池仍然嵌在那栋老旧的楼房里,占据一整层楼的空间,像一个“一”,像一根锈在板上的钉子——周边的住户都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但徒手,撬不动也拔不掉。
尽管几年前那栋老楼房翻新,修补了残破的墙体,刷了瓷白的漆。但巴池没有显眼的招牌,所以从外面看,没有人能想象到里面隐藏了一家颇有规模的同志浴室。
只有熟人才知道巴池的招牌在哪里——一条过长的LED灯牌,卡在楼梯角落下面逼仄的空间里,箭头直挺挺指向巴池的那扇小木门。
穿过木门,就是同志的伊甸园。
许望今年四十六,未婚,是巴池的老客人了,一个礼拜来一次巴池,本来也同其他人一样,沉溺于不稳定与刺激,后来渐渐才有了固定的伴侣。
近几年民间出现了很多同志组织,聚光灯在这个群体头顶上扫过,于是涌出了不少口号响亮的同志浴室,全然没有了当初的私密性。
新浴室花样很多,还有高科技,但是说舒坦,还是巴池好。这话上周许望刚刚和段小迎说过。他压在段小迎身上,把他折叠来折叠去,最后直到两个人都大汗淋漓才停下来。
段小迎三十来岁,长相女气,性格也像。他轻手轻脚地替许望擦了擦下身,然后又擦了自己身上的汗液,最后才收起两条腿盘着,靠在床上角落里。
两个人沉默了有一会儿,许望才说话:“冬天太冷了。”
包间里黑灯瞎火的,段小迎看不清许望的表情,但知道他是在说刚才的事。许望说话的语调有些漫不经心,说是天冷让他动作不利索,但其实包间里的温度跟桑拿房差不多。
许望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年纪越来越大了——之前传出男同志在浴室里猝死的消息之后,有不少浴室的生意急转直下,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好转。
许望趁那段时间去做了身体检查,虽然还是很健康,没有胸闷气短的症状,但医生依然提醒他注意休息,随着年纪的增长,很多病的发病率也会提高。
要发早就发了,还会等到现在吗。许望心道。
他觉得只要自己不承认自己衰老,衰老这件事就永远不会落到他头上一样。
段小迎摇了摇头,隔了有一分钟才想起来许望可能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于是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没关系的”。
但他知道这句话安抚不了许望,来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为了猎艳、一夜情、寻找伴侣,比起温吞的恋爱,能让人享受到一夜欢愉的才更受欢迎。
况且,在性这件事上,只有真正的爱人才可以互相谅解。
“对面广贸大厦里面也开了一家同志浴室,很多年轻人都到那里去。”
段小迎说完这句话,等着许望做出反应。但许望一句话也没有说,段小迎只好接着说下去。
“没有多少年轻的喜欢来这里。”段小迎说,“没什么玩头,而且一个个都是老皮相了,他们看不上。”
“我又不喜欢吃童子鸡的了。”许望在黑暗中撇了撇嘴,“都多大岁数了?玩得动吧?”
“很多人都到那边去了,这里来的人再少一点,巴池要开不下去了。”段小迎又说。
“那我们去外面搞好吧?”许望有点不耐烦,“你今天话很多,到底要说什么?”
段小迎不讲话了,从他和许望建立稳定关系开始,至今已一年有余。虽然只一个礼拜见一次,但是许望的性格,他多少是了解的。周边的新浴室带走了一批巴池的老客人,本来每逢周末就挤挤嚷嚷的巴池,一下子冷清了不少。虽然还有不少人,但是有几个包间总被空下来,让人有点失落。
许望难得有些喜欢的东西。他喜欢巴池,习惯巴池,对那些背叛巴池的人,他总是看不上的。
而且现在的年轻人,太放肆,叽叽喳喳的像一群麻雀,不知羞耻地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样。
“我去洗个澡。”许望说。
“我是想说,你到那里去看看,那边新人也多,或许会碰上一两个喜欢的。”
在许望站起来推门之际,段小迎忽然讲话了。许望本来转动门把的手停住了,没回身,问了一句:“我们两个人不是弄的好好的吗?你在那边有姘头了?多大的?”
“你什么时候说话能不这么难听?”段小迎皱了皱眉头,“……哪有来同志浴室的人喜欢只找一个人的?那样为什么不干脆去结婚?”
说完之后段小迎才发觉自己说的话有些冒犯了,但是已经来不及改口。
许望在黑暗里冷哼了一声,说:“哪有结了婚的人老跑浴室的?”顿了顿,许望又说,“广贸那边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下次我找别人。”
2
把挡风玻璃上的泡沫都冲刷干净,许望拧上了水龙头,把水管收起来。他一转身,看到段小迎站在车旁。
段小迎身材精瘦颀长,平时在浴室里看不出来,穿上西装之后其实是很招女人喜欢的类型。
许望脱了橡胶手套,向段小迎招招手,然后进了里屋披了一件夹克,出来之后把段小迎引到没人的地方。
许望穿的那件灯芯绒夹克颇有年代感,他走在前面,段小迎跟在后面,路过的人甚至会以为他们是父子。
“我打扰你工作了?”
许望一停下脚步,段小迎就开口说话了。
“替别人洗洗车而已,算什么工作。”许望闷声闷气说了一句,“这么晚你来找我干什么?不怕你家里人知道?”
离上一次去巴池才过了四天,虽然分离的时候他和段小迎发生了口角,但是以段小迎的脾气,绝不会因为这点事就过来找他。况且,在许望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跟段小迎说过自己的工作是什么,尽管认识的时间已经很久了,但是两人应当都只知道对方的一些基本信息。
比如,许望只知道段小迎三十多岁,结了婚,有一个儿子,老婆在国外。
许望从兜里掏了烟盒,点了根烟。黑暗中烟头时明时灭。段小迎往后避了避,他不喜欢烟味。
抽完一根烟之后,许望觉得有些肚饿,但是老新村周边都是苍蝇馆子。许望想了一会儿,只有一家藏书羊汤馆还算干净,他回头问段小迎要不要一起去。
对于此类的邀约,段小迎一般都会拒绝,但今天他答应了,等许望换下了胶鞋,他们一并在新村门口的羊汤馆里坐下来。
好几张桌子上都是杯盘狼藉,老板娘清了一张桌面出来。许望站在窗口看老板剁羊肉,看了看菜目表,说:“四十的羊肉,加十块羊杂。”然后回到段小迎面前坐下。
“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上次在……是我失言了。”段小迎身体向前倾,双手十指交叉,摆出了一副谈公事的姿态。
这让许望有些意外,他虽然脾气暴躁,但是来去都快,不会把这种事情一直放在心上不忘。段小迎再怎么不了解他,也应当知道这个。
难道这件事真的严重到需要他登门道歉?
还是说上次的言语碰撞中,自己说中了什么?
“就这个?”
“嗯。”
段小迎点了点头。许望身体向后仰,一条胳膊架在椅背上,翘着腿,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敲打。两个人都不说话。
直到老板娘端了一锅羊汤上来,许望心烦意乱,舀了一勺到碗里,抬头却看见段小迎用筷子在拨弄锅里的羊肉,全都拨到了许望那一侧,然后把白菜和粉丝都搛到自己碗里。
“你干什么不吃肉?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
“我晚上吃了饭了。”
段小迎在筷筒里抽了两根筷子,低头吃起来。段小迎吃东西的样子慢条斯理,一小口一小口,不像许望狼吞虎咽,转眼一整锅羊汤都进了许望肚子里。吃完了许望才开始觉得有些胃胀。医生早就嘱咐过他吃饭不要过快,否则会有犯胃病的可能性,许望一直都不放在心上。
锅里还有几块羊肉,许望不想浪费,伸筷子去夹的时候,被段小迎用筷子打掉了。
段小迎皱着眉头,竟然有些生气,教训许望:“吃饱了就不要再吃了,就这么几块肉,值几个钱?你现在把自己吃伤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吃。”
“你怎么……”
说了半句,许望便噤声,心里觉得好笑,觉得段小迎管得未免太多,但是他还是住了手。
看着段小迎慢慢吃碗里那点白菜粉丝,许望心里忽然生出了想抽烟的欲望。段小迎刚才说的几句话他平时是绝不会在意的,可是段小迎今天反常。段小迎对人好,许望是知道的,但是这种跨前一步的好,颇有点暧昧的气息,让他们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不清楚起来。
一想到他可能在广贸找到了新的伴侣,许望就觉得心里烦躁,愈发觉得段小迎刚才教训自己的那番话没有道理,没有资格。甚至觉得段小迎今天来找自己也是没有道理的。
段小迎吃完了之后将碗往里面推了推,双手交叠看着许望。
在那一瞬间许望做了决定。他拉上了夹克拉链,站起身来说:“走吧,有什么事去我家说。”
3
许望是独居,租旧房子住。虽然房子老旧,但是搬进来的也算干净,只是许望自己懒得打扫,所以门口总是会堆有不少垃圾袋。
这是许望第一次和段小迎在巴池之外的地方发生关系。完事之后许望满身是汗,赤身裸体,四平八叉地躺在那里,段小迎帮他掖好了被子,然后打开了屋里的空调。
许望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别开了,我冻不着,浪费钱。”
段小迎却坚持:“会感冒。”
“你以为我是你?”
话虽是这么说,但段小迎没有听,他调好了空调温度,重新在许望身边躺下来,头顶在许望臂膀上,两条腿架在许望的腿上,除了性事之外的亲密接触,这也是第一次。
去巴池的人心里都有一条线,同志浴室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是发泄下等情欲的地方,你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所以除了发生关系以外,不要想着会有进一步的更深入的联系和纽带。
如果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抱着谈情说爱的心,那同志浴室早就没有生意可做了。
段小迎趴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许望听到心跳声,咚咚,咚咚响。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段小迎的。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蓦地闪过很多画面。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些曾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只不过面孔早就已经不清不楚了。
很多人年轻的时候都会执着于那些太过于漫长和沉重的承诺,会在事后喁喁私语,耳鬓厮磨。但是等真的到了年岁大了以后,两个人并肩躺着,一句话不说,许望觉得也是好的。
本来也不需要去信守什么东西。今朝有酒今朝醉。
可是这所谓的“好”,到底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因为……现在躺在自己身边的人是段小迎?许望竟然无法下定论。
他一直是一个很粗糙的人,知道要挡光,知道要避嫌。这么多年,他在外做什么,住在哪里,日常生活怎样,是否有新的爱人,这些事他都没有和家里人说过。他唯一能给出的回应是,此刻活着。
但段小迎不是,段小迎是一个相当体面的人。
巴池就像是这座城市的一个黑暗角落,谁也不认识谁,谁也看不见谁,段小迎在巴池释放自己,许望亦然。但和段小迎不同的是,真实的许望在生活中或多或少已经流露,而段小迎却严丝合缝。
离开了巴池,段小迎仍然有完满的人生,有优越的工作,有美满的家庭,而许望有的时候会想到,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却连自己以后会被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在巴池,你可以凭借气息去记住一个人,但你不会永远都记住这个人的。
许望没想到和段小迎在巴池之外还会有交集。
他低头看了看段小迎。段小迎眯着眼睛打盹,显然是累了。
4
段小迎觉得自己像是一叶漂在海里的舟,颠簸起伏,后来才发现乘着的不是波浪,是许望的急促呼吸。
他换了个姿势,顺势往下滑了一些,整个人缩在许望怀里。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真的会来见许望。
脾气坏,性格差,人也粗鲁。段小迎心里记下了许望的一堆缺点,但每一次去巴池,每一次他都会再一次选择许望。他记得他的气息,他会跟在他后面,跟在许望后面,段小迎会有安全感。
如果再年轻个十年的话,他或许会真的和许望在一起。
段小迎总是擅长包容。
不过很多事情只有在这种温情的时候才会显得特别美好,大多数时候都禁不住现实的敲击而碎裂一地。
段小迎构筑出了一个两面生活,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心力,他有的时候看到路上一些肆无忌惮的男生,也会希望自己再年轻一些,年轻一些便有推翻自己两面的勇气。但事已至此,他便不会轻易毁灭自己的生活。
妻子发了电邮回来,希望他和儿子尽快办理移民手续。他和妻子分居多年,但好在对方是一个温柔的人,事事仍会为自己着想,如果去了国外,段小迎会轻松许多。至少比现在轻松许多。
在收到邮件的时候,段小迎第一个想到的是许望。他本可以悄无声息地离开。
是否对许望已经产生了感情,段小迎也不敢妄下定论,但即使感情未到,身体却已经熟悉了对方。
因身体而产生了另一种别样的情愫,让他开始记挂这个初次在巴池中见到时,连模样都看不清的男人。
段小迎很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同志身份。但段小迎是一个清醒的人,他工作、结婚、生子、积累社会地位,等到一切都完成之后,他才终于放松下来,才终于愿意让自己在黑暗中缓一口气。
第一次在巴池遇到许望的时候,他是被觊觎的那一个。
许望跟着他走了两个拐角,最后把他推进了一个包间里,甚至在段小迎还不清楚发生什么的时候,许望就已经关上了门。
虽然粗鲁,但是段小迎感受得到,许望身上只有情欲,是不图其他的炙热的情欲。这样的情欲让段小迎感到安心。所以后来每一次来到巴池,他都会刻意寻找许望的气息和背影。
但他也没想过会和许望在巴池之外有交集——如果有,就是打破了自己的规则。
其实打破自己的规则也没有什么。
段小迎坐在车里,从许望看不见的地方观察他。段小迎常常会来看许望洗车,看到他收了器具,锁了门,最后再回到离这不远的住所。
他现身在许望面前,是差一点真正要打破自己的规则了。
如果妻子没有让他快点去国外的话——许望可以让他安心,但是移民同样也可以。又不是孩子了,安心并不是只有从爱人身上才可以得到的。
段小迎躺在许望的怀里,眯着眼睛这么想着。
5
开在广贸的那一家同志浴室叫做“狂想曲”,门面装饰得很漂亮。许望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儿,把烟掐了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去前台领了号码牌。
浴室里面仍然是昏暗不清的。但是除去老式浴室之外,里面多了不少水上舞台,有霓虹灯乱洒在水面上。许望看到人头攒动,浮动在自己身边的香味也各不相同。
在浴室往桑拿房的拐角处,他看到两个年轻男人搂抱在一起,甚至都不需要任何东西来遮挡。
像是泄欲的工具,但是却又生机勃勃。许望咋舌,心里却竟然有一丝羡慕。
情欲本就是下等,或许能直面下等情欲的人,才能是个上等人。
他继续往里面走,沿路倚墙站了不少年轻的男人,目光很快从他身上扫过,撤离,就像审视一件货物。偶尔有年轻人凑上来,也都被许望躲过去了。他不喜欢做被动的那一个。
他继续向前走着,搜寻,狩猎,就像他第一次到巴池时的那样。
许望随处瞥了一眼,到处都是只穿着一条内裤的男人,他的目光忽然在一处定住了。他的目光随着那男孩摆动的臂膀晃动,许望跟了上去。
那男孩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年纪,除了许望,还有许许多多虎视眈眈的眼神。
不可以,不可以……许望加快了步子,上前抓住了男孩的手腕。但那男孩明显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窥伺和尾随,他任凭许望摆布、拉扯,然后整个人被扔进了狭小包间的软榻上。
许望靠近这个男孩,甚至还能闻到年轻皮肤上的香味。
他按住男孩的肩膀,男孩也就势抓住他的两臂。但就在许望要进行下一步动作的时候,那男孩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就好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男孩的掌心在许望的肩膀上游走,摩挲。
许望疑惑地停下了手,接着他知道男孩是在确认什么。
确认这个和他不一样的肌肤质感,皱起的皮肤,老去的纹理,僵硬的肌肉,还有气味。
男孩的手一直在抚摸,在游走,从上至下,许望就跪坐在那里,任凭男孩摸着,这一刻仿佛许望才是那个初初走进同志伊甸园的人。
最后,那孩子直起身,对许望说道:“叔叔,我不好这口的,你换个人吧。”
说完,他推开了包间的门,重新加入狩猎活动中。而许望一动不动,只是在黑暗中握紧又张开汗津津的手。
许望离开“狂想曲”,顺着小巷走到“巴池”的楼下。但是他踌躇了一下,没有上去。
他在回去的路上想打一通电话给段小迎,但是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段小迎的联系方式。
许望叹了口气。
6
巴池仍然是当地同志浴室中的首位,雨后春笋般竖起的新浴室并没有撼动它的地位。
也许其中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但巴池并不在乎。
因为每一年都有孩子长成大人,而大人成为老人,退出巴池的舞台。
这些主动退出、主动接受淘汰的人最后到底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
而巴池里发生的情事,仍然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只是后来许望再也没有去过。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