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我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工资去买想要的东西,去向往过的地方,父母亲也都离开了农村在城市里有各自的工作。生活上的拮据感离我已非常遥远,但多年前因贫穷而导致的自卑感如藏在身体里的魔鬼,不时跳出来吞噬我的灵魂,使我陷入极度的不安与局促中。
出生在有四个孩子的农村家庭,从小我就知道爸妈负担重,他们的辛苦劳累甚至吵架争执都是因为生活抛给他们太多的难题了。如果没有我,他们会不会轻松快乐些或者实在合不来可以离婚?小时候我也像裘德的儿子那样责怪自己,恨自己不是男孩,否则家里就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孩子了,爸妈的感情也会好很多。
如今回过头来看,当时家里的收入在整个贫穷的社会背景之下并不算垫底。父母亲有保本的庄稼,还有可以盈利的小生意。在我的整个求学生涯里,爸爸从来都没有缓交过学费或学校要求交的其它费用,而是无论何时,都可以很从容地把钱数好递给我。对比之下,身边不时有家里仅有一两个孩子的同学因家贫而真的离开校园走上打工道路,人生瞬间失去多种可能性。
我为什么比家里其他孩子心理负担重很多?大概是因为性格太敏感,自尊心太强了。略微早慧一些的我比他们更深地感受到父母的种种艰难。我记得父亲白天做完生意后还要在晚上就着微弱的月光牵牛去犁地,记得妈妈因为牙疼发作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记得他俩因为一次没对上的帐吵得不可开交。也许我应该忘掉这些,去记住一些欢乐的时刻,比如爸爸在夏天买回来的大西瓜,妈妈春节前带我们去买新衣服,一家人在门口乘凉看电视。可是我真的是一个不怎么会消化矛盾和不幸的孩子,如今看来不过是生活里寻常的一地鸡毛却让我因此长久地对生活充满恐惧和绝望。
对一个孩子最残忍的事莫过于让他去承担远超能力之外的现实,因为他会形成习得性无助感,会把这些偶发的阴暗当作生活的全部,会不相信自己也能够站在光明里。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以为人生的悲剧绝对多于喜剧,活得太幸福是一种罪过,于是在潜意识里把自己置于阴郁中以求心安。
工作后看到了很多过得很开心的同事,他们与我坐在同一间办公室,拿着差别不大的薪水,却过着品质截然不同的生活。在曾经的贫困中所形成的一些习惯和思维模式依旧在影响着我:舍不得高消费让我拒绝了相邀出去吃喝玩乐的同龄人,不想在闲聊中浪费时间使得不怎么参加办公室话题讨论的我日渐感到孤独,闷头做事缺乏沟通让我的团队协作能力止步不前。最最可怕的是,与领导或有钱人说话时不自觉地带有低人一等的手足无措。
如今,我已经可以反省和判断自己的行为和心理状态了,会努力要求自己在人群中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态,去相信自己也能拥有美好的生活。改变现状和固化的思维模式是困难的,但能在挫败中学会一点点接纳自己,安然地对待每一种境遇,冰封的自信也会逐渐消融显现的。我想,这才是最重要的。
卷耳
2019年8月2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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