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庄

多少游子归来

也认出妈妈

也认不出村庄

我以为，村庄岿然不动，唯有人来人往。

有多少个男孩建起新屋，就有多少个女孩备好了嫁妆；有多少个女儿在黎明时做了母亲，就有多少个母亲在暮色里白了头发；有多少个老人熬不过冬天，就有多少个孩子手捧野花跑过春天的原野。

可出村的那条小路，拐的还是那么几个弯。南坡的那面土地，还是一年土豆一年玉米倒着茬。苹果树总在立夏时节，把一支粉花伸到窗前。而太阳，还是在五点钟，咕咚一声跌落在西沟的大山后面。天黑了。

总以为，村庄不动。任由出走多少年，甚至是父母老在异乡，我们都可以带上他们的念想重新回到老地方。

可爸爸指着一片砂石地告诉我，他小时候，这里是一条大河，两岸长满芦苇，有野鸭子在里面孵蛋、栖息。冬天结成冰，月光下像是一面闪着光的大湖。他常在那波光粼粼的冰面上，滑冰车到深夜。

妈妈也指着山野告诉我，她小时候，秋收后，会有成群的野鸡来庄稼地觅食。人走过，它们低低起飞，在阳光下哗啦啦展开五彩翅膀。黄昏时，狍子会来村里的水塘喝水，然后遁入深山。水塘边闲谈的人们，起身回家。

而我也可以告诉我的孩子，这一道干涸的石头河湾，我小时候覆盖着油绿的短茸水草，我们用洁白的石头圈出“房子”过家家，“客厅”里开着一丛紫色柳兰。我小时候，燕子住在屋檐下，猫头鹰抓着鸡飞走，狐狸在山头瞭望。

我才知道，孩子长大，亲人老去，消失的不止是时光，还有村庄。

村庄的消失，从它最美好而又最脆弱的外表开始。大时代的机器轰隆隆前进，她留不住一条河，唤不回南归的一只雁，也抚不平被搬走的一座山的心。她就像有太多孩子需要照顾的母亲，只好奉献了一切之后，变老、变丑。

又有多少游子归家，认不出妈妈，也认不出村庄。

人是村庄的生灵，但他们即将迎来道别时刻。

我的父母，是在随意散落于大地的村庄里生活的最后一代。他们那一辈，中国开始人口大流动，但外出谋生的还是少数。而到了他们的下一辈，求学、打工、经商，终极目标都是，进入城市，离开村庄。永远。

有太多的村子，十几年没有盖过一处新房，没有娶回过一个媳妇。新增人口只存在于户口花名册，并不知在哪个城市读书长大。村子里最年轻的人，也已过四十岁。

现代文明的光太夺目，我们驱身向前，这是本能。

只是，没有了小孩子在春天的大风里盯梢一窝黄鼠，在初夏的溪水里等待蝌蚪变成青蛙，在秋天的大山上和獦狸争夺熟透的欧李果，在四季的田野里发现无穷尽的秘密，村庄该是多么的寂寞啊！而那些守着电视、捧着手机长大的一代，怎么会知道那正午咆哮着的炎热山风，与傍晚轻拂过草尖的微风，与把拔节的麦田吹出叠叠波浪的清风，不一样。

老人已经故去，孩子不再回来。我的父母与同样年龄的邻居，与村庄作最后的相守。你不知道吧，三老板儿要是不在了，就没人再缝棉裤纳鞋底；秀梅子要是不在了，就没人再会炸油饼炸麻花；那些男人要是不在了，就再也没人养羊养牛种土豆种胡麻。

这些平均年龄60岁的老人，既在春天洒下古老的燕麦种子，也尝试着为架豆铺上地膜。既在早晨掏出锅底灰育肥，也把永不腐烂的塑料包装扔在街上。既在患癌去世的村人的葬礼上落泪，也能躺在土炕上平静地睡熟。

他们与村庄，既是抢夺，又要反哺。既是自给，又是滋养。既准备道别，又永不分离。等他们回归泥土，村庄隐身山林，只留下土坯房，被绿色植物穿透屋脊。

就这样自然地消失于自然，未尝不好。

但我们不忍心村庄这样凋敝啊。

我们建一个大村庄吧，盖起高楼，建起围墙，通上暖气，引来自来水，牛马在划定的活动区域里，农人则高居与土地之上。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住在一起，哎呀，走亲戚多么方便。只是，你驱车于大地，却不能与一个山坳坳里冒着炊烟的村庄，突然温柔地相遇。

那大山间的村庄，通向一个大水库的平坦土地上，覆盖着青青小草，还有黄色野花。一幢废弃的土坯房守望在这旷野，一株老榆树又站在它后面撑起绿色遮阳伞。我真想在这里养一群鸡鸭鹅，开着小货车去别的村庄卖鸡鸭鹅蛋。可是，它要消失了。

那公路旁的村庄，只有十多户人家，居住在缓缓而上的山坡上。一出门口就是大片的田地，田地边又是大片的杨树林。夏天傍晚来过这里，那玉米那莜麦那杨树的森森然绿意与渐浓夜色等比例勾兑。我真想在这里租一间平房，夏天把大朵西番莲养在桶里。可是，它要消失了。

那平原上的村庄，很大，一排排装瓦房整饬结实。突然间下起雪，它在沸沸扬扬的大雪里，像任何一个大村庄那样持重、端庄、穆丽。我真想去这村里走一走，总觉得有一家就是我的亲戚，我可以假装车马很慢，在亲戚家住几天。可是，它也要消失了啊。

故乡，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

回不去，不是你老了，走不动了，而是，村子不见了。

这不是一首田园诗，这是一个冷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