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最后一天，是我和雇主劳动合同履行期届满的日子。就是说，从这一天起，我第三次退休，正式退休，永久退休，回家安度晚年。就寝前，我没有在拉拢窗帘时像往常那样留下半尺缝隙，因为妻子说了，你毋须留下观察天色的空隙，要知道，从今天起，你每天早上都可以睡到自然醒。她的提醒让我觉得惬意，因为这句话让我记起“睡到自然醒”曾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境界。我猜我会在明晨八点到九点之间醒来，且多半是被饿醒。
当我醒来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窗户，窗帘上有点微弱的光，我不能确定是晨曦还是小区路灯的映射。于是打开床头灯看了一下手表，早晨六点整，正是我平时起床的时间。我想我该继续睡，有权力继续睡。但首先得起床上一趟卫生间。等回到床上，却已是睡意全无，翻来覆去，怎么也无法重新培养起睡意。如此折腾到近七点，不得不翻身起床，洗漱做饭。
我想我确实睡到了自然醒，但已经不是十年前自然醒的时辰，更不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自然醒的时辰。冬季的早晨六点，就是目前我这个年纪自然醒的时辰，其余季节会醒得更早。这就是现状：等我熬到有权睡到自然醒的时候，睡到自然醒却成为一个空洞不实的虚伪概念。原来，人到六十，自然醒已经失去青少年时期本应具足之意，也不再是那个年龄段的时光刻度，比方说，日上三竿。她就像一个曾经倾国倾城而深闭闺中的美人，几十年后，老态龙钟，鹤发鸡皮，竟完全成为多余无用之物，说她是鸡肋都属抬举。毫无疑问，她让我想到福克纳的艾米莉的干尸。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关于等待的游戏。说他是游戏，是因为结局毫无意义。因为在我终于获得一张可以进入游戏大厅的准入证时，却已不能参与和分享游戏的乐趣了。
是什么剥夺了本应属于我的睡眠乐趣呢？
既然有第三次退休，自然就有前两次退休。第一次是从刀笔小吏的位子上退休，那是2015年。
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定义自己做公务员时的身份。这让我总是处在尴尬境地。特别当一些不明就里的乡下亲属问起这事，总少不了费一番口舌。
在官与吏之间，我是吏，而且是刀笔吏。就是那种始终摆脱不了他嘲和自嘲宿命的刀笔小吏。整天奋笔疾书，记录的都是别人的是非曲直，别人的思想功业。就像凡尔杜先生描述自己银行职员的工作状况：整天数钱，数着别人的钱。不过如今的刀笔小吏据说很少有他嘲和自嘲的现象了。因为他们无论书写什么样的文字，都是出于正确和正义，谀生佞死，罗织杜撰，都不是问题。相较于几千年历史中直至退休前的我的那些刀笔小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和我的前辈们被嘲亦复自嘲是有法律依据和事实依据的。跑江湖的豪客在刀口上舐血，坐公堂的小吏在笔尖上舔墨，都是为了讨生活，境界格局都十分低下。我在公门做刀笔凡三十一年，还差七年就可领取百分百退休工资回家颐养天年。但不知縁于何故，我待不下去了，申请提前退休，情形有点像杜子春求仙，因经不起考验，终于功亏一篑。官爷的一番挽留言辞，友善恳切，让我数度哽咽的同时，甚至让我动了收回退休申请的蠢念。其实，那只不过是人家的工作，那番神情恳切的言辞不过例行公事的一番客套寒暄。谁信谁天真。我一直比较容易轻信话语具有甜味暖意的人，但最终又都敬而远之。因此，我不能算做完美的天真者，只能算做土里吧唧的地真人。回家不久，有熟人对我说，你年纪不算太大，如此园田守拙，听起来很有高人雅致，写进诗文也韵美味长，但一个月五千多退休金，孩子还在寻找工作，尚未婚娶成家，你觉得行吗？你独不为身后名着想？我刚想回答他说，“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耳。”他却冷笑一声说，我说的身后名可不是什么大德令名，我说的是恶名，臭名昭著的那种坏名声。“老子啷个就臭名昭著了呢？”情急之下，我居然冒出一句重庆话，听起来怪怪的。他回答说，我从不怀疑你可以箪食陋巷，箕踞吟啸晏如也，但你是有家庭的，其他成员都是现代人，你没有权力要求他们和你一样过不合时宜的生活。朋友的一番话先让我恼火，继而让我接受，并终于听从。于是我就像陶渊明饥来乞食那样，一边念叨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貌似懊悔之语，一边随马趋尘，在暮色苍茫下抖抖豁豁地去叩响那些富儿豪客之门。最终还是朋友帮忙，才有了在一家私营作坊打工的机会。差不多一年多时间，因和那家作坊老板不睦而被迫离开。这才有了我从老东家出来后的第二次退休。未几，又如床上不可一日无伴的鳏夫寡妇一般，经朋友介绍，匆匆和一家皮革制造公司签订了打工数载的合约。如此，也就有了第三次退休的事。回首近四十年的工作生涯，形式上颇有点管夷吾三仕而三见逐于君的悲情。当然，我不是管子，对方更不是君。我怎么可以自比管子？我顶多也就算个没食肉相的管城子。
说起工作和退休，也就自然而然想到我少年时期最大最渴求的三个愿望：不做事，有饭吃，有觉睡。具体而准确说，不做事就是不劳动，不干农活，但可以做自己喜欢的，比如放牛，放鹅。有饭吃是可以天天吃干饭，能看见腌菜里的油光，看不见臭豆渣上的白毛。有觉睡是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不会有被家长责骂的不安忐忑，四叉八仰地睡在铺着稻草、麦秸或是蒲草的床上。但怀揣这三个愿望并不好受，总觉是可耻的，因而从不敢与人分享，也不敢去询问别人有无同类愿望。因为这些所谓理想愿望，其实就是不劳而获，好逸恶劳的封资修腐朽反动思想意识，在当时来说不仅无耻，更是反动没落。所以，直至读到苏轼关于俩乞丐的对话，我一直以为天底下只有我有此可耻的愿望。大概是上大学之后，不知在哪本闲书里读到苏轼关于两个乞丐的对话记录：甲丐说，这辈子最痛苦的就是总是饿肚子，等我有了钱做了大官，就天天吃，不停地吃，绝不让肚子再饿到。乙丐说，我这辈子最缺的就是睡觉，等我有了钱做了大官，一定要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至此我才知道世上有此愿望的不止我一个，而且人家胆子比我大，敢于相互交流。不怕被监听、告密，也不怕相互举报。愿望多数和生发愿望时的真实处境相关。乞丐除了撑死和寿终正寝，很难有更高尚更大格局的愿望情操。我则和乞丐伯仲之间。当我把吃的愿望设定为天天吃白米干饭时，是因为我总是吃山芋稀饭，山芋在饭锅里就像牯牛降景区沟壑里的嶙峋怪石，而稀饭则如即将干涸的汛期残水。再如我那不做事的愿望，实起因于为了一天三个公分，十四五岁就去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挑着担子赤脚走在田埂上，歪歪倒倒，一天下来，肩膀被磨压得不敢触碰，那是假期里常有的事。所以，放牛的活在我看来就成了神仙过的日子。苦、累、饿，这些能够忍受下来，绝对是需要睡眠助力恢复精力的，可偏偏天麻麻亮就要被父亲喊起床。“去捡粪！”父亲说。所谓捡粪，就是铁锹或是锄头的柄端挑起一只秧蓝，走村串户去捡拾地上的狗屎人粪。因此，整个少年时期，最感欠缺的就是睡眠。上了大学，做为校园旷课上榜生，率多为了睡懒觉。是为可羞可恨可叹。其实，关于吃喝、睡觉、做事人生三项，也还有着更高层次的境界。我能知晓或者说听闻（不是理解，我理解不了）的最高境界是不吃不喝不劳动不睡觉。能达到这种境界的就是神仙。关于不吃不喝，不做事，不睡觉，仅凭少年时期有限的神仙知识，我也知道那不是绝对的。因为他们似乎必须得吃蟠桃，人生果，紫金丹之类的以饱腹和续命（也有人说，那只是神仙为了体验更多神仙乐趣而尝试的一种游戏。）当然，那些食物的滋味，定然是美得难以想像的。我经常把那种滋味想象成母亲给我做成点心的臭鸡蛋，也就是老母鸡孵小鸡失败的那种坏鸡蛋。母亲舍不得扔掉，就做成食物给我吃。当时我想，这种幸福大概只有我们这些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孩子才会拥有。没错，那时我偶尔能从生产队会计樊明义家里泛黄缺角的报纸上看到一些黑白照片，那是异国他乡摩天高楼背后的贫民窟里瘦骨嶙峋者的照片，是某些易遭热带风暴侵袭地区的儿童半截身子淹没水下的图片……等我读到大学语文第一课《逍遥游》时，才知道神仙除须吃蟠桃、人生果等局限，还有着一些更高层次的局限。神仙们虽可以不劳动，飞行遁地，变化无端，但仍然有所待，有所凭借。比方说列御寇，乘奔御风，斯须千里，泠然善也，但若没有风，他就飞不起来跑不快，一如渡海帆船，只能待风港湾。孙悟空也是，他若不念动咒语，筋斗云想必也翻不远。就是说，他们无法做到绝对的自由自在。绝对的自由自在，就必须是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至于那些所谓官场上的胜者，生意场上的赢家，道德领域的高人，同那些翱翔蓬蒿的斥鴳、抢止榆枋的蜩鸠相比，更无本质区别，是以终为宋荣子所讥笑。对我来说，很显然，三次退休已经是过去时，绝不会再延续下去，没完没了。至于三个愿望，基本得到了实现。就不做事而言，除非把煮茶做饭，扫地理发也看成劳动，否则绝对可称着无所事事的闲人。且慢慢地，在吃喝睡觉上，还都将渐趋神仙境界：吃得越来越少，睡得越来越少，直至不吃不睡。不过就目前来说，能时常“闭目神游千载上，垂簾身在乱山中”就很不错了。
20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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