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正月刚过,丽京城里的百姓就像破冰出水的鱼一样欢腾起来,离开火炉,出门上街。街上还是张灯结彩的,如果说除夕、元宵的重头戏是在晚上,那么这个日子可以说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
说书人又在桥边,支起了桌子,不一会儿便围了一圈磕着瓜子的闲人。响板刚这么一拍,张口欲言,只听得远处传来什么更诱人的趣事,引得路人回头,拍手声叫好声不断勾着这边的人纷纷涌过去。说书的老头急得瞪眼,不停地捋他银丝般的山羊胡。一甩长褂,得,老夫也过去瞅瞅。
和往年没什么两样,是乡下的戏团带着叮铃咣当的物件儿来了。
伶人早早地就扮上了,咿呀咿呀地唱着戏,多半是桑园会、狮吼记这样的喜剧。陈慥怕极了家中那头泼辣的母狮,那个戏子一跪,人群中就爆发一阵哄笑,几个穿棉服的汉子更是笑得不能自已。回看那柳氏,丹凤眼向上一挑,一手叉腰,一手戳着自家男人的脑袋,好不威风。这时男人们总会想到自己的妻子,或垂首或庆幸,不动声色地把棉袄裹得更紧了些。
小孩子喜欢围着耍杂耍的玩,尤其是戏猴的。那个肚里揣油的胖子腰间别了根漂亮鞭子。那猴子要是不听话或完成得不漂亮,他也不用抽出皮鞭,只象征性地摸一摸,猴子就把脑袋缩了回去。有时被踹个几脚,它捂着头,眼睛里似是噙着泪,人们看着它这可怜的样子,就同抽大烟的胖子一起笑。胆子大点的小屁孩,也上去踢它。
猴子上下攀爬,向人们作揖,然后飞快地跳会胖子脚边,拿着个盘,再回去讨钱。“有钱捧个钱场,没钱…”胖子话未了,人就走了大半。
“呸!”胖子偷偷向地上啐了一口痰“就知道看不起我们这些做九流生计的!”他拔出鞭子,狠心抽了猴子,人们又开始笑。
2.
今天的市集与以往不同,在街口最热闹的地方搭了个挺大的架子,一老叟一少女在台前台后张罗着。阿生本是上街为母亲抓药,看到这个场景忽然来了兴趣,挤过人群,坐在最前头。
姑娘穿得十分艳丽,面容姣好,却不施粉黛。她站在一旁,一言不发,面无表情。老叟衣着朴素面带微笑,老叟说“老朽不才,平生无所长,唯好这傀儡戏。今儿头一次和孙女水儿来丽京,献丑了!”
“好!”阿生头一个鼓掌叫好起来。
水儿抬起头看了阿生一眼。阿生看着水儿的大眼睛,不觉红了脸,匆忙低下头去,像个呆子似的只顾拍手。自己早就到了婚配的年纪,无奈父亲早逝,老母常年卧病在床,家财也几乎打水漂地投在了药钱上。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乔生家早已败落,根本没有姑娘愿意嫁他。
演出开始,水儿坐在一旁,拿起琵琶,弹奏起来。芊芊细指上下翻飞,看得阿生眼花缭乱。台中间,随着老叟双手的牵动,那傀儡点头弯腰,仰首举足,轻舞如飞。它穿着的红色舞裙转起了风,它红唇欲滴,黑发散落,顾盼神飞,妖媚至极。一刹那,阿生觉得这傀儡的面容像极了水儿。
阿生便转过头去看她,顿时吓了一跳。
3.
所有人看着那木偶舞蹈,着了魔,忽略了映衬着的琵琶声,那音律随木偶旋转的高潮越来越快,越来越亢奋。
阿生看见水儿始终低眉,专注于指间丝弦。那琵琶定是上了年纪,底部的红漆斑斑驳驳,音调似乎也不如新的清脆婉转,只是那丝弦仍银亮得很,割破了水儿的指间,透着血色,发着光。
阿生皱眉,可水儿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那样清冷的样子,让阿生突然也觉着天寒地冻。他萌生出很不切实际的想法——他想照顾水儿。他觉得老头肯定对她不好,虽然给她穿上那么好的衣服,估计也只是给外人看看,老头对她肯定是对木偶一样的态度。可是阿生有没办法解释,老头不疼爱孙女为什么要把傀儡都做成她的样子。
阿生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冲上台子,握起水儿的手,质问老头“你没看到她手都流血了吗?你还不停吗?”
琵琶声停了,下面的人回过神,咒骂纷纷。阿生不管不顾,怒视着老头。
可是老头还是没停。
没有音乐,老头的傀儡硬是孤单地跳完了舞,这才恹恹地垂下了头。
水儿把手抽回去,阿生一愣,被老头扇了一耳光,又是一愣,没了火气。
“谁允许你表演未完是冲上台!老朽虽然做的是九流生计,也容不得你这般欺辱!”老头吼道。
“她的…”阿生刚要辩解,却被老头打断:“她是我林家的人,死也是我林家的鬼!她若吃不了这点苦,也不配做我林家手艺的传人!”
老头收拾好东西,气呼呼地拉着水儿走了,人们骂骂咧咧,慢慢散开,留下阿生一人。他一拍脑袋,才又想起来买药的事。
4.
昨天丽京城里出了几件事儿。第一是老叟和妙龄少女精湛的牵丝戏令人赞叹。第二是乔生那个穷小子还惦记着吃天鹅肉。第三是知府那不争气的流氓侄子半夜偷偷溜进那姑娘的闺房,出来后形如呆傻。
“有鬼!她的木偶有鬼!会动!”他是这么说的。大家笑笑,没人会信一个疯子的话,特别是这样一个胡作非为的疯子。
阿生路过水儿待着的客栈,在楼下望了许久。他和娘讲了这件事,娘也说水儿是个好姑娘,大赞水儿一定是装神弄鬼吓走了地痞,够聪明。但城里传的沸沸扬扬,阿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像一根柱子似的杵在那里,突然被人一把推开,摔倒在地上。是知府的人,气势汹汹,家丁擎着桃木棍,拖着满满一筐桃枝,叫阿生别多管闲事。他们说要烧了那间房里所有东西,为少爷去病。
阿生不知道他们说的“东西”里包不包括那姑娘,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拖住那为首之人的腿,歇斯底里喊起来“水儿!水儿!快跑!快跑啊!”不过没有人回应。
“小兔崽子找死啊!”阿生被一脚踹开,一顿胖揍,趴在地上,口鼻流血。
那群人风风火火地上楼去,阿生好像听见了嬉笑声,火苗滋滋的声音,木头的断裂声。阿生抬起眼皮,用力坐起来,向店里爬了几步,才又踉踉跄跄站起来,用袖口抹掉了点脸上的血,强撑着向楼上走过去。店里掌柜和伙计都在楼上,掌柜担心着会不会烧着房子,伙计随时待命,以防走水,没人有空搭理阿生。
阿生刚刚拨开人群钻进去,发现水儿并不在,松了一口气。一个家奴刚刚把那个穿红裙子的木偶扫到火里,然后所有人尖叫着冲出了屋子。
5.
阿生未反应过来,回头看着那傀儡婉转而起,向自己走过来。阿生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傀儡走向他,红衣在火光中更加艳丽,它明目微阖,妆容悲肃,眼角朱泪染开,泪痕宛然。它在阿生面前停下,作揖拜别,再一转身,不见红衣,可怜残木仍是火星点点,化成黑烟随风去了。
晚上,阿生在城外发疯似地跑,依旧摆脱不了脑海中木偶的脸——水儿的脸。他在台城柳边坐下,悠悠人影从树后走出来,阿生一惊,见是水儿,更是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你怎么在这?”阿生试探着问。
水儿摇摇头,不吱声。她在阿生身边蹲下,查看他的伤口,又是摇摇头,看不出悲喜。她牵起阿生的手,把他拉到旁边的一块草地,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往后退了几步,站着。
水儿开始跳舞。她跳得很美,足以使阿生着迷。舞毕,她作揖鞠躬,额头上看不见一滴香汗。
阿生刚想走近她,水儿却疾步向后,跑开了。
6.
水儿被抓了。他们说她是妖女,魅惑人心,应当处以火刑。百姓指指点点,有的畏惧,有的敢怒不敢言。
阿生赶到的时候,木柴已经支了起来,火也点了,水儿被绑在柱子上,黑发如墨,红唇如血。
阿生麻木地站着,眼角落下一滴泪珠。
“水儿!别怕!”他噙着泪喊着“待会儿就能变成凤凰了!别怕!”阿生哭起来。泪眼中,水儿冲着自己笑,而火烧的越来越旺,淹没了水儿,点燃了整个丽京。
水儿就这么死了。阿生忽的在人群中看见了那老叟,他匆匆跻身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失态地吼道“你为什么不救她!你在场,你为什么不救她!”
老叟撇开阿生的手,面无表情“水儿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他喃喃。老叟慢慢走向刑场,走进火里,似乎只是一瞬便化为灰烬。
可阿生好像看到,老叟被烧去了老旧的皮囊,变成了一个年轻人,健步如飞地跟着笑靥如花的水儿走了,去了一个只有他们的地方。
7.
丽京人在火焰的灰烬里刨出来一具尸体,还有一个焦黑的傀儡娃娃。
后来,丽京的说书人加了个新段子叫做牵丝戏…
余少能视鬼,尝于雪夜野寺逢一提傀儡翁,鹤发褴褛,唯持一木偶制作极精,宛如娇女,绘珠泪盈睫,惹人见怜。
时云彤雪狂,二人比肩向火,翁自述曰:少时好观牵丝戏,耽于盘铃傀儡之技,既年长,其志愈坚,遂以此为业,以物象人自得其乐。奈何漂泊终生,居无所行无侣,所伴唯一傀儡木偶。
翁且言且泣,余温言释之,恳其奏盘铃乐,作牵丝傀儡戏,演剧于三尺红绵之上,度曲咿嘤,木偶顾盼神飞,虽妆绘悲容而婉媚绝伦。
曲终,翁抱持木偶,稍作欢容,俄顷恨怒,曰:平生落魄,皆傀儡误之,天寒,冬衣难置,一贫至此,不如焚,遂忿然投偶入火。吾止而未及,跌足叹惋。忽见火中木偶婉转而起,肃拜揖别,姿若生人,绘面泪痕宛然,一笑迸散,没于篝焰。
火至天明方熄。翁顿悟,掩面嚎啕,曰:暖矣,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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