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松本清张的社会派推理小说开山之作《点与线》的第9章(小说共13章),亮子才第一次登场,也是唯一一次正面亮相。她夫姓安田,丈夫安田辰郎经营着安田公司,买卖机械工具。安田公司近年靠政府订单发展迅猛,客户有不少官员,甚至有正接受调查的政府××部为中心的贪污案的敏感人物。因为直接负责这起贪污案、刚刚接手“佐山情死案”的东京警视厅侦缉二科警司的三原纪一,便是循着安田辰郎的证词找到了亮子。
“佐山情死案”中的佐山宪一,是贪污案的焦点人物之一,时任“××部××司××科候补科长 ”。佐山虽然是候补科长,其实是负责实际工作的干员。其时,已经有一名与佐山同事的候补科长被捕,又有和该部有密切关系的民间团体的首脑两人被扣押。佐山在某天早上被人发现与“小雪饭庄”的女招待阿时在博多附近的香椎海边穿戴齐整、优雅地相拥而死,“端端正正地躺在那里,洁白的袜子,身旁整整齐齐地摆着一对胶鞋”,身边喝剩的饮料瓶里含有剧毒氰化钾,“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像是殉情。
三原从福冈警察署接手这件“情死案”时,只同时接收了探员鸟饲重太郎的三点疑问:一件事是与“客人,一位”的火车餐卡饭票有关的“爱情和胃口的问题”;第二件事是那女人连一晚也没有和佐山同住,五天之间不知到何处去了;另一件事是两个目击者在香椎火车站和电车站看到的“男女可能根本就是不同的两对”。此外便是诸如“二十一时三十五分”“二十一点二十七分”“十一分钟”“八分钟”等等几组数字。倒是阿时的两个同事“亲眼看到佐山和阿时欢欢喜喜地上了‘朝风号’列车”,这个“几乎已经成了两人确属情死的唯一的证言”,让三原看到了一线“端倪”:每天的24小时里有且仅有4分钟的时间段,能从安田辰郎与阿时的两个同事当时“正巧”所在的十三号月台上看到“朝风号”!
正是对时间的如此“完美”把握,让安田辰郎进入了三原的视野。而安田“差不多每星期去镰仓看太太”,又让三原借口去探望了他的太太亮子。
“她的病是肺结核。属于开放性肺结核,是种长期病,很难痊愈。她已经病了三年,会好的希望是很小了。”亮子的主治大夫长谷川院长如是介绍她的病情。亮子的确在病中,面色苍白,“但是并没有显著的病态”。三原的眼中,“相当漂亮”的亮子“额头颇宽,一看就知颇有城府”。
“那位太太对于文学有兴趣。一般的病人多喜欢俳句啊、和歌啊,那位太太却喜欢看小说,自己还写一些短篇呢。”院长颇有兴致地对三原推荐了署名“安田亮子”的一篇随笔《数字组成的风景》,心不在焉的三原只略略记住了文首的那一句话:“外子时常公出,购买的火车时间表很多,似乎对于时间很为注意”。
亮子的正面亮相到此结束。而三原对于案件的探索特别是围绕安田辰郎的调查则陷入了铜墙铁壁阵,“左突右冲,都打不开缺口”:
“十和田号”快车到站后,乘青函渡轮前往函馆的旅客登记表;
“球藻号”列车到札幌,商业客户河西在车站候车室接站;
××部××司司长石田芳男以及北海道厅的官员稻村胜三在‘球藻号’快车的目击证词;
日本航空公司当天的旅客名单与所有一百四十三个旅客的证词......
三原疲于奔命间就像矗立在眼前的石壁几次龟裂几次又“完美”复合。然而,“越是平凡可信的事,就越容易生错觉”。正是安田辰郎的这些“完美”的严丝合缝的“不在场证明”,让三原确信,“他作出许多安排,即是要使人得出一个虚假的印象,那么,假象的反面,就该是实象了”。
“情死案”发七个月之后,在给鸟饲探员的回信中,三原宣称终于厘清了整个案件。
三原在信中将一路调查过来的疑问与障碍逐一解开。诸如,推翻安田辰郎在案发前“北海道之行”的时间、行程安排上的“钢铁辩词”;用反证得出佐山和阿时一定不是一对爱侣;推断石田司长深度介入此案,指使助手冒名顶替渡轮旅客表、安排佐山外出“避风”、为安田借名飞机乘客等等......
“可以看到这个案件里,充满了从其地到某地的火车时间和飞机时间,几乎要把大家埋在时间表里。”在三原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女人的形象,“她对于时间表有着特别兴趣,而且在杂志上发表了有关的随笔。随笔中满溢诗情,把一般人看来枯燥无昧的时间数字,看得比小说还有趣味。她因肺病多年卧床静养,在病床上看时间表,比起圣经来似乎更为亲切,胜过阅读古今中外的著作。”
自然,这个女人便是亮子。按照三原的推断,“情死案”一切的一切,均出于亮子的计划。“她把许多数字,在脑筋中一时解开、一时组合,好像绘画分析表一般,牵引出许多纵线横线,交织在脑筋里”。除了每一节点的精准谋算,她抱病亲往案发现场,约谈阿时,劝佐山喝下掺了毒的威士忌,同丈夫一起把佐山与阿时的尸体摆放整齐。临了还忘不了将阿时尸休的凌乱衣着整理好,而且用一双早就准备妥当的新袜子,换下原已蒙尘甚多的旧袜子,使人认定阿时事先准备一死。“这是多么周到的小节”!
仍然是用反证,三原推断出了阿时与安田辰郎的情人关系,又从亮子付清了阿时在热海旅馆的费用这件事,认定亮子早已知道这对情人的关系,甚至断言其因为病弱,医师禁止她与丈夫再有夫妇行为,而不得不承认阿时是第二号夫人。按照三原的说法,“在安田来说,他对阿时并没有真正爱情。谁都一样。只要能满足‘生理’,换个人也好。在亮子来说,她始终认为阿时反正是丈夫的工具,那就不妨让她再做一次情死的工具”。
三原的推理亦称得上“完美”,可能为了佐证,他还提到了亮子的遗书。是的,亮子与丈夫以“情死案”相似的方式双双饮氰酸钾了结了生命!三原还据此认为,“自信心很强的安田辰郎是不会自杀的。我觉得,一定是自认死期不远的亮子,又使用了什么诈术,把丈夫一同领到鬼门关去。亮子这个女人,就是个这样的女人”。
呜呼休哉,安田亮子的人生如此落幕!在她与丈夫身后,由于物证一概消失,只剩下了推断情况的证据,曾身陷贪污案的石田司长“事实上却又高升了一步......也许他还会再升到副部长、议员呢”,连他安排的假扮安田辰郎的助手佐佐木喜太郎,也挡不住“青云直上”了。
大概只有天知道三原的“完美”推理能否经得起事实真相的检验。他曾推崇鸟饲探员的说法,“人都是不知不觉间按照先入为主的观念工作的,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获得改正。这是可叹的。这就在常识上造成盲点”,就如案子开始留下几个看似成行的点,大家便本能地将这些点连成了线,得出了殉情的结论,亮子与安田难道没有可能再次充当了那些“致盲的点”?
蒙德里安曾经从一个画家的角度说过,“世界万物最终都会回归到点线面”。如同一幅近乎完美的“点与线”刻画的风景随着幕布的落下而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对于“情死案”或者贪污案的“真相”水面下的暗流,没人再懒得去理会。还如同人们登高望远时,总会有一种眼前的景致如尺寸千里般“皆在衽席之下”的感觉,以为四外山川的攒蹙累积已然“莫得遁隐”。人们对于事实真相,往往止于一种选择,只是有主动选择与被动选择之别罢了。比如,亮子自杀留下的遗书中所说的“真相”,当然是她想要告诉警察的,或者说某些势力想让她告诉警察的,不是吗?不想说或不能说的呢?只能被永远隐藏吗?于是,从某种意义上说,三原的结论性的推理,也只是一种选择罢了。
再回头看看亮子曾在杂志上发表的随笔。“就是这样,我在床上用小指一指的一瞬间,全国各地的火车部停止了,人们为了追寻自己的生活,有的下车,有的上车……火车的交叉时间乃是一定的,而乘客们的空间行动的交叉时间却是偶然的了……”作为时间流逝的旁观者,亮子似乎对于万事万物这种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了然于胸,至少在三原心目中,整幅贯穿案件的时间数字“风景画”整体布局甚至枝节之“完美”,于亮子实在情理之中。但对于浸淫其中的现实世界之险恶、人心之冷漠或者官场之黑暗,却除非他自作糊涂远离真相,或者自甘堕落混同于一般看客与读者——事实上,有许多人对于这本《点与线》入选世界十大推理小说还耿耿于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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