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过初冬,很多树都已变得光秃秃的,好像是一个个脱了发的中年男人,了无生气地立在道路两旁,枯叶如蝴蝶般纷纷落下,铺满了整个大街。罗军开着车,行驶在满是落叶的东街大道上,一片枯黄的叶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挡风玻璃上,之后又无力地滑了下去。
“冬天来了,终究是要全部落完的,明年春天又会长出嫩绿的新叶。”罗军嘴里默默地念叨。车开得很慢,他仿佛不忍心压碎那些叶子,又仿佛对这周围的一切充满了留念。这条上下班的路,他已经走过十几年了,以前也没觉得有多特别,可是今天不一样,因为从明天开始他就不用再走这条路了。
虽然公司的裁员名单一个月前就已经下来了,可是到了真正离开的那一刻,他感觉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好像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下班,就和平时一样,可是他清晰地记得今天下午他将一大沓的资料交接给了大卫,还礼貌式的关照他有什么不懂,可以给他打电话。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年轻人明亮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和同情。他不需要他的同情,但他羡慕他,也仅仅是羡慕他的年轻,可是谁又不曾年轻过呢?
那时候,他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可以为了一个设计项目废寝忘食,可以为了一次成功签约兴奋不已。“男人嘛,就是应该好好地工作。”他总是这样勉励自己。为了工作,他也不记得爽了老婆多少次约,每次订好的旅游计划也总是一拖再拖,他甚至都没有陪儿子去看一场正规的球赛,连学校的家长会也很少参加。甚至连他年轻时喜欢画画那点小小的爱好也被搁置了下来,多年不曾摸过水彩画笔。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他的水彩画可是全院公认的精品,经常被当作临摹示范的标准样本,挂在校园橱窗最显眼的位置。
他喜欢画画,喜欢创作,喜欢通过自己的想法去诠释大自然的美丽,留住那永不凋谢的瞬间。毕业后,他虽然从事着与设计相关的工作,可是总觉得与大学时无拘无束的创作大不相同。因为工作中更需要在乎的是客户的意见,而不是内心的灵感,而客户多半是不在乎艺术和美学价值的,他们只在乎产品是否符合大众的审美,能否为他们赚来利润。每次罗军把一幅幅呕心沥血的作品改得面目全非的时候,他都觉得欲哭无泪。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热爱他的工作,毕竟客户是公司的衣食父母,而公司又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如果没有这份工作,他将如何养家糊口?如何供房贷?如何供儿子上学?理想不能当饭吃,但是工作可以。
罗军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工作下去,虽谈不上有多热爱,但是金钱毕竟能够让他找到自身的价值。因此他工作很努力,要不是因为这次病倒,他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已经老了,再不能像年轻时那样透支身体了。从医院回来,他本来想和公司请个长假,好好休养一番,他认为这件事,公司应该会同意,毕竟这十几年,他几乎没有请过病假。不曾想公司想得比他更周到,他以后可以想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
车继续向前开着,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你怎么还没有回来,最后一天工作你还这么拼命。”听起来虽然像是抱怨,可是他心里清楚,妻子只是担心。
“我很好,很快就到家了,你不要担心。”他的语气十分平和。
挂了电话,车已经驶出了东街大道,这时他才意识到早在前两个路口就该拐弯了。他赶忙向右打了一下方向盘,汽车拐入了冬枫路,这条路上的枫叶是远近闻名的,可是罗军却很少从这经过,也许以前也来过,只是没到季节,也或许是因为他那时想得只有工作,因此对这条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是今天车刚驶入正道,罗军就被眼前的景色震惊了,这里完全是一片火红的世界,虽然路上也有落叶,可是树上的叶子依旧热情似火,仿佛是整齐排列在道路两旁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炬。树冠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在顶端相互交汇,形成一张张硕大无朋的天然顶篷。行驶在树下,叶子清新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充满了整个车厢,那种感觉神奇而又美妙。道路两旁,每隔不远,就有一个人在树下写生,他们多半是附近艺术学院的学生,因为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没有沾染工作中的疲惫。
他忽然注意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正在离他不远处专心致志地作画。从她身边经过的一刹那,罗军扫了一眼她的画布,画笔在她的指间来回飞舞,画布上留下一片片红艳艳的枫叶,它们是那样的鲜活生动,罗军从那一片片娇嫩欲滴的红叶中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在学校时创作的灵感。这样的感觉他已经很久不曾体会过了,他以为这样的感觉永远不会再回来,可现在,他知道原来它从来不曾离开过他,只要他愿意,一切都可以找回来。
他将车停在路边,给妻子打了一个电话:“芳,我在冬枫路上,这里的枫叶正红,红得好美,你和儿子也过来吧,我们一家三口赏枫叶。哦,对了,记得一定要把我书房最下面的那排抽屉里的水彩颜料一起带来,我等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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