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死了个戏子

这是个悲伤与长情的故事。 希望你们喜欢。

  长安城里死了个戏子。除夕夜里投河死的。死的时候身上搂着一个衣袋。尸体被抬上岸的时候，周围围满了百姓。

只因他是长安城里头红遍半边天的名角杜红莲。

“听说杜红莲投河了？”

“可不是，城里头都传开啦，说这个杜青衣是为郡主而死的。”

“嘘，小点声，这话被圣上听见了，可是会被砍头的！”

“不过这杜红莲可真真是个情种，郡主都嫁人了还……”

杜红莲本不姓杜，也不叫红莲，叫张怜。老班主捡他回杜家班的时候他还只有三岁。

那是寒冰腊月大雪纷飞的晚上，一个山沟里，捡到了面无人色气息垂危的张怜。

后来张怜拜了杜班主为师。后来张怜终于成了名角儿。后来张怜遇到了苏瑾。他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天雷地火，她是他的避无可避，因她而死。

苏瑾是谁。苏瑾是皇帝的郡主。她父亲以己身为皇帝挡了一刀，当场身亡。皇帝十分触动，感慨苏家大忠，收了苏家仅存的后人苏瑾当干女儿，赐为郡主。

苏瑾那天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很早没了母亲。那天晚上天空黑呦呦的，像被猛兽撕了一块，吐着血口子，她以为是父亲的亡灵要来带她走。

杜红莲是在皇宫里第一次见到了苏瑾。那天皇帝大寿，请了杜家班进宫。作为压轴出场，杜红莲红唇艳眉，水袖青衣，好不生动。

“虞姬虞姬奈若何……”最后一句唱词唱完，杜红莲徐徐退场。

苏瑾找到杜红莲，要他教她唱戏。因为皇帝爱听。后来她常来杜家班找他。园子里便多了些欢声笑语。这样的日子倒是两人不曾想过的快乐的。

他们时常练习霸王项羽别虞姬那一段的戏，苏瑾有时唱的是虞姬，有时是项羽，更多时候是唱项羽。苏瑾说她觉得虞姬死在项羽之前有些意思，如果是她，一定会选择和他一起赴死，不留给对方悲伤和心痛。他听到她幼稚的想法淡淡一笑，他说，如果以后她有危险，一定会有人保护她的。说完，浅笑着望着她。两只眸子满是温柔。苏瑾脸倏地红了，又不经意间淡去。

宁静的日子总是过得这样快。很快，宫里就传出了皇帝要送苏瑾去和胡人和亲的消息。杜红莲自然是听到了。他的心好似被重重地敲打了一下，什么东西一下子击碎了。

三天后，苏瑾依旧来找杜红莲。不过带来的是杜红莲不想听的消息。“杜红莲，我要嫁人了，嫁给蒙古人的王。到时我就是他们尊贵的王妃……”苏瑾说着说着眼泪夺眶而出。

其实她很讨厌被嫁的安排，即使是王妃又如何，没有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再好的东西在她眼里不过如此。

杜红莲又怎会不知，他何尝不是和她一样。他的人生早在很久以前就改变了，或许是在他父亲叛国之前，或许更早。直到遇见了她，才点亮了些许黑隅。他走上前，轻轻揽住了她的头。

“我们逃走吧。逃出这个天下。天涯海角那么大，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所吧，或许我们可以去大草原，养一群羊，养一群孩子，一起变老，看他们长大，娶妻或者嫁人，生子……”苏瑾一直流泪。

他不是没有幻想的。可是他只能看着她哭，什么也做不了。他想起了郡主府和杜家班一大屋子人。他想起了多年前被老班主打死的同伴。他想起了杜琴眼巴巴地喊他哥哥救他。

“对不起，郡主。鄙人恕难从命。”

此后郡主再没来找过杜红莲。直到车队要出长安的最后一天。

“郡主明日就要出嫁，不知今日登门……”杜红莲问道。

“戏子这是不欢迎我？”苏瑾打断杜红莲的话。

“不，鄙人万是切盼郡主和驸马幸福安泰早生贵子的，只是……”还在为她着想。

“好，好，好，果真很好……”苏瑾红了眼。

杜红莲愕然。

“所以娶杜琴一直是你的意思？”她知道了。杜青衣要娶师妹杜琴是杜家班里的人说出来的，长安城都传遍了。她又怎会不知。

杜红莲无奈地笑笑。“当然，鄙人与师妹自然是两情相悦。”

苏瑾听到这话，像被击中了。只感到寒冷。

“杜红莲你究竟……”苏瑾呜呜哭了。

他低头，作揖。

“鄙人不知郡主在说什么。”声音嘶哑。

“鄙人对郡主，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鄙人所爱，只有师妹杜琴一人。从今以后，希望郡主不要再登门了。鄙人只是小小一个戏子，身在梨园，何德何能能被郡主喜欢。”他头低得更低，以免被她看到自己的脆弱与逞强。“若郡主不满意，大可赐鄙人死罪。鄙人是罪臣张氏后人，死有余辜。”苏瑾哽咽着走到他面前，摔了他一巴掌。

他说他从没喜欢过她。原来他知道了他的身世。他还要她赐他死罪。

苏瑾终于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倒在了地上。

他是罪臣张氏的后代，若不是他那混账的爹，他早已身首异处。皇帝早就查到了他的身世，一直想找他定罪。即使他抛下一切和苏瑾私奔，他也只会连累她吧，她逃了婚，边境战事更起，皇帝又怎会放过她。与其被她误会，不如就这样让她好好活下去。

郡主出嫁的日子订在大年初一。举国百姓都在欢庆新年，倒是郡主府有些清冷。因路途遥远，皇家的车队除夕晚上就得走。入夜，杜家班的人在房内庆除夕。不知过了多久，一屋人醉的醉了，休息的休息了，从房子里走出了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他是杜红莲，挎着一个衣袋。终是做出了什么决定。

杜红莲是奔着郡主府去的，带了不少金银细软。然而当他赶到的时候，郡主府已经空了。大门上帖的那个巨大的“喜”字，是如此的刺眼。他脑袋嗡的一声似要炸开了。

苏瑾此时已从皇宫里出来，披着斗篷，身后跟着宫女，宫女端着皇帝的赏赐。

她脚步沉沉。

“皇上，你说把苏瑾嫁出去真的好吗？她毕竟是忠臣之后，嫁到塞外未免太苦寒……”

“这有什么？难道被杜红莲拐跑才好？”皇帝生气地反问。

“不，臣妾不是这个意思……”皇后觉得委屈。“

“不用说了，瑾儿走后，杜红莲我会赐他死罪的。他是张府后人，他没罪，他爹可是叛了国。当年被诛了九族，他竟然跑了出来，还成了当红的戏子……”

“可不能让他拐跑了苏瑾……”

皇帝和皇后的声音仍言犹在耳。她震惊，悲伤，再不顾跟从的侍女，往宫外奔去。

杜红莲一刻不停地往回跑，往回跑，他要跑去见苏瑾。奔跑的时候，冷冽的寒风呼呼地割过他的脸庞。原来这个除夕夜，和娘被父亲打死的那个晚上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心痛呀，杜红莲觉得。不知不觉眼泪下来了。他一定要找到苏瑾。他愿意带她去流浪去天涯海角去养羊。

可是他要去哪里哪个城门找她。杜红莲呆呆地笑了。他绝望地拖着脚步往回走。

“杜红莲！”女子尖锐的声音传来。男子不敢置信，他停下来，转头，看到来人后立刻化为狂喜，“瑾儿！”她向张开的双手奔过去，他抱着她转圈。真好，你在这里。他笑了。但是她身上冷汗直冒，甚至在微微颤抖。

“你，你快走吧！”她不安地说。

“我听说皇帝要在我走后杀你……”她道。

原来皇帝早知道他喜欢她。难怪。他笑了，他想自己此刻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如果鄙人一死能换郡主自由，鄙人愿意。”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很诚恳坚定地说。“遇见郡主之前，鄙人从未想过人生。遇见郡主之后，方知原来鄙人也会心跳得剧烈。原来喜欢是这种感觉，巴不得对方好，为对方死了也是甘心的。因为郡主来了，好像死亡也并不那么可怕。”他苦笑着。苏瑾抱着他，难受地抽泣起来。

宫里的公公没有在杜家班找到杜红莲后，很快就带着人和鸩酒来找他了。

“杜公子，请吧？”宫里人看到雪地里正在哭泣的苏瑾，心里了然了大半。不容苏瑾反应过来，杜红莲夺过毒酒，一饮而尽。

“瑾儿，其实我没有和杜琴在一起。”他的嘴里不断吐着大口大口鲜血。

“我一直心有所属，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他很难受，原来悲伤比死难受。他终于明白她说的虞姬死在项羽之前有些意思的感觉。可是虞姬何尝不悲呢。他咧开嘴角微笑了。

杜红莲气息奄奄，眼中泛泪。

他好像看见了他那被父亲打死的母亲在向他微笑。

他好像回到了初见苏瑾的那一天。

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很红的戏子。她是进宫祝寿的苏郡主。那天舞台流转，水袖轻眉。他在舞台上咿咿呀呀地唱呀转呀。

那个女子问他是否愿意教她唱戏。后来好像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故事。可他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他一生所爱，唯那一人。

现在，他终于什么也不用去想了。缓缓爬进冰冷的河水里，沉没。大雪弥漫了整个晚上。

就着雪，冰团子一个又一个从空中砸下来。似是情人诀别的眼泪。今年的除夕夜里可真冷啊。终于，苏瑾呜呜咽咽地在雪地里痛哭失声。

世上再无杜红莲。